第七章 而笑谑,不过是一个大的秩序的一部分。 毋宁说黄永玉一部自传长篇,就是为描写这个大的秩序而写的。 《无愁河》以黄永玉特有的生命体验,给我们独特、神奇、又饱满酣畅的情感 体验和艺术体验。但它不像传统意义上的任何小说,与其说它的中心和动力来自于 人物或戏剧性,不若说它的动力来源于对一种神圣秩序的默默领会。那些喜怒哀乐,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场景,目之所接,到处都是这个秩序的体现者,维护者。 朱雀人谈话做事,常常流露着这个高级的理想,他们的气节,骄傲,他们所维 护的那个“朱雀”。 像王伯默默打量幺舅:“……见到真身,就晓得天生就应该长这副样子;他不 是官,不是强盗头,他有种更深刻的威望。要不然朱雀城算哪样朱雀城?” 像滕老爹所说:“朱雀总要几个静心热血人物才好!你看朱雀人,从曾、左到 孙中山,冲锋杀仗,回回少不了。衣锦还乡之后,关门做员外,拿供奉,裤子底下 就像个太监,哪样都没有了……总之一句话,趣味低,眼界浅,吃一口就饱得笑眯 眯,没有解法。” 作品中各色人等都不缺,温柔的女孩儿,野蛮机智的男孩,忠义的妇人,有神 风的男人,修养极高、安详善终的老妇;而黄永玉的又一惊人之处,是不声不响、 着墨不多地写出了朱雀秩序的守卫者,一批权威:爷爷,老师长,曾老三,滕老爹, 龙飞,幺舅……敢碰、能写这些老头子,那种“深刻的威望”,那种“浑身由一种 古老教育培养,经历和学问形成既渊雅又豪侠的风度”,尤其需要眼光、胆识、腕 力。 爷爷的威望是写得最足的,像对孙瞎子孙云路那一段。孙说起来也见过大世面, 但对请客、桌席,却成了个搅架精。被蓝师傅大吼一声:“你来!我不干了!”爷 爷叫去:“听说你在教蓝师傅做菜是吗?他忙,你教我算了!”孙瞎子只剩鼻子出 气的声音。结果,竹筒倒豆子一般布置了一通事情,“所有事情做完,赶得上吃饭 就赶,赶不上算抵一顿板子!重说一遍!”孙立刻乖得像个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 自顾自转起来。 像写老师长,管十四个县,有三万多枝枪,好多人马:“省里的何健总想打他 的主意,怕的就是埋伏在山窝窝里这一股力量……表面上他不大理会山底下的事, 其实他像个‘大白天’,哪里都照得着,连阴影都管。”老师长和另一厉害人物曾 老三在路上碰到,曾三的马队贴墙低头停住,曾老三也垂直吹吹棒,背身静默。下 头的小人物各有不服气的,挑唆师长:曾老三怠慢失礼!竟然不下马!老师长瞪大 眼睛看着他:“窄路相逢,叫做‘侧礼回避’,是江湖上敬重的把式,难得他这么 对我。”也有人为曾三不服,曾三说:“该这样的。我是朱雀人,他给朱雀担了多 少风险干系!” 黄永玉笔下的这些权威,庄重、威严,可是,却有一股让人心悦诚服的劲儿。 一部近现代文学史,迹近一部权威的破坏史,而黄永玉,这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这个擅长解构圣思的“庙堂下的老怪物”,这个终其一生保持了自由性情不被夭扼 的老人,却笔力雄健地写出了一批令人“心悦诚服的权威”。 这些权威的形成,有其深厚的传统,亦有各自独到的表现,关键是,他们终其 一生都没有背离“认真”、“守诚”这一最高人文精神。 看滕老伯请年轻人吃饭,那一番谈话体现的格局:“我这个人喜欢温故知新, 可惜年纪一大,机会就少。人的格局定死了,那是很容易变成老朽的。我这个老家 伙还不怎么甘心马上就那么一下‘叭噗’的咧!各位看,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回到 真性情位置上来,就靠你们年轻朋友提携了!” 看爷爷回家后,第二天一早在坝院里梳理心情:……这么平安的家其实是最适 合过日子了,不用操心,哪里都是青石板上一坐,凉水一喝……当然不行,我一回 来就不平安了,谁来维持这个合适的日子呢?……这世界还要我,没我,这个家会 慌。 每一个人,包括每一个权威,都有一种善于自省的品格。可以说正是这种品格, 让一座朱雀城,处处潜藏着一股相互激荡、又峥嵘向上的力量。朱雀人的街谈巷议, 在评议历史、人物、时事,交流观点信息之外,也处处潜含对自身品格的磨洗和确 认:令尊的辞赋可真是了得,也算是个有棱角的人,从来不热衷功名。 莫拿人的闪失笑谈。 男儿志在四方,莫为小儿女事断肠。 亲情这东西教不出来,要慢慢浸润。 人情中间,不留痕迹最好人生总是要一点壮烈的,要不,山水间就没有意思了。 …… 围绕权威,朱雀人表现出自尊,自贵,崇尚侠义、忠义、知识、趣味、美,和 做人的真性情的整幅精神图画。每个人都在不同深浅地省察着自己,通过这省察和 “那个”秩序发生着关系。那个“秩序”到底是什么呢? 黄永玉的许多文章,直到《无愁河》问世,才有水落石出的感觉。《此序与画 无关》一文中,作者引了赫伯特·里德的话做题记:“我深信美学上的价值也正是 道德上的价值。”在《这些忧郁的碎屑》里,也引用爱默森论喜剧文章中的话: “我们最深切的利益,是我们道德上的完整性。”“道德”,这个让老头儿沉默打 转的念想,终于在《无愁河》中鲜明体现出来。《无愁河》,这部“只写到四岁” 的自传体小说,实在是具有极强道德动力和甚深文化信念的一部长卷。 已有论者指出,“五四”时期的“自我”观念值得反省。这个“自我”是理论 唤起来的,流行的“自我的觉醒”、“个人的觉醒”等话语,并不是一种觉醒,而 是一种制造(张新颖、刘志荣《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那么,真正的“自” 到底在哪里?黄永玉提供了一个我至今所见最完整优美的参照秩序,它以至深之诚, 体会自然的存在,历史的延续,生命的美,他者的合理性与非理性,形成人心中不 断修正自己的各种力量。当整个中国经历了上百年道德的持续破损与坍塌,《无愁 河》转悲为健,在经历了家国之痛,身世之悲之后,黄先生秉承自由批判之精神, 表达了对一个深深扎根于他内心,包含天地、世界、个人的道德秩序的倾心修复和 虔敬维护。 要善待文化:文化上的分寸板眼,表面上看仿佛一种特殊“行规”;实际上它 是修补历史裂痕和绝情的有效的粘和物。 要善待自然:山眼眼的水舀得完的;尽舀尽舀就干了,就没水浇田了,没喝的 了…… 要读书,也要历练:啃古典做诗,光见学问,光见记性,周围世情,一窍不通 ;所遇事物只见感动,不见生机,不见聪慧,不见触发;书本尊重书本,书本模仿 书本,哪出得了好诗。 要尊重不同的文明形态:城里头和乡下,常常把文明差别代替生活道德差别。 你用洋油美孚灯他用桐油茶油灯。你用纺绸、华丝葛他用麻布、家织布;你听留声 机他听雀儿叫,以后科学发达了,你坐车、坐飞机他走路、骑马,你有电风扇、空 调机他坐在树阴底下乘凉,这种差别有甚么值得骄傲的?你婆娘穿旗袍花裙,屁股 扭来扭去他看了难为情;你吃西餐,炒也不炒的生菜,酸不酸、咸不咸的汤,咬带 血的牛肉,他听了就想呕。你有钱存银行,他有“花边”放进罐子埋进土里,你能 说得上哪个文明? 嗟来之文明就值得那么傲慢?左边叩完头,换个方向再叩右边,怪不得在洋人 面前永远直不起腰。 其实过日子的道理最简单——别扰人,让人自己安安静静活下去就是,哪里用 得着那么多做不到的许诺? …… 朱雀城,汉朝就有了,四百多尺高的斜坡上,大街小巷顺着山势上上下下, “城里人每天上坡下坡,两千多年累得尽出瘦子”——看这些每天上坡下坡的人, 就像看一幅人人都忙碌于一种神圣秩序运作的图。 这个秩序,名之曰“无愁”;构成是自然、四季和人;勾连是劳作;它有神容 面貌,有音声叹息;有老而弥坚的权威,有潇洒倜傥的执法者…… 沈从文先生笔下凤凰之“象”接近河,偏于延续和承受的含义;黄永玉先生笔 下朱雀之“象”接近山,更凸现“担当”与“成就”之意;其中,有海子所说“以 垂直于地心引力的方向”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