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茶屋里依然鸦雀无声。 等我呷了第四口,杯中已无一滴茶的时候,我依然眯着眼睛,我感到浑身浸透 了那凌冽的苦雪味儿,我感觉到自己站在雪地里。似乎有风吹来,风是凉风,却不 让人感到冷,反而感到凉爽,站在雪地里感受到酷暑时节才会有的清风,绝非人间 能有。 我将眯着的眼睛闭住了,我知道口中的茶味儿还要变化,要由清苦变成清香, 仔细地体会这个变换过程,是生命中一大快事,不能让任何其他事情分神。 另外几个茶将军茶道都是很深的,他们肯定已经体会到了这奇妙的变换,他们 已经品完了杯中茶,却没有一个人吭气,他们等着我。 当我感觉到四周的白雪已经渐渐融化,清风也渐渐停息,浑身溶进暖暖的花香 中时,我才睁开了眼睛。 几位茶将军和那位对茶文化研究得很深的茶老板似乎看着我似乎又没看,我想 他们也被同样的感觉笼罩着。 “这茶……”戴金丝眼镜的茶将军赞叹,“让人飘飘欲仙!” “这茶……什么名字?”茶老板看来是忍不住了。 我却绕开话题:“该喝第二道了。” 五只玻璃杯子一瞬间摆在了一起,我将茶碗在五只杯子上斜了,让茶水潺潺流 下。 “咦,呀!”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惊呼,“变成嫩绿色了。” “是的。”我边倒边说,“第二道是嫩绿色,茶味儿中的苦更加浓烈,大家不 用急着品,更美的奇观在茶碗里。” 话音落时茶已倒完,茶杯上悠荡出缕缕嫩绿色的热气,一时间将从西窗透射进 来的阳光都洇成嫩绿色了。茶壳这会儿分开成黄色的瓣儿,一牙儿一牙儿黄色的瓣 儿朝外闪开,酷似一片一片新绽的莲花瓣儿,而在黄色的花瓣状的壳儿里面,是一 团汪绿的茶圪塔,若黄色莲花中绿色的蕊。 “叹为观止!”茶老板叫了一声,抬起手刚要招呼蓬乱头发的中年男人,那人 已经摁下了快门。 “该品第二道茶了。”我招呼大家,“再不品,苦中最绝的那一味就淡了。” 遂将水壶交给小伙子,“下面你来沏。” 这茶来之不易,我也不能错过品尝的机会。 因为我喝过一回,所以这一口我特别重视。 茶是温的,我是缓缓吮进口的,首先让舌尖接触茶水,那特殊的苦碰了舌尖就 让舌尖下意识地闪开了,但那苦还是通过舌尖惊心动魄地传遍全身,身上的肌肉禁 不住颤抖了一下。这种惊心动魄、这种颤抖是很难体验得到的,所以我立即将舌头 平放了,让它充分地接受、体会。当第一口茶全部吮进嘴里的时候,我甚至不忍咽 下去,让它在嘴里回旋,让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从肌肉一直渗透到骨头里,直到咽 喉产生了强烈的吞咽反应,我才不得不让它入胃。 其实入胃后的感觉也是难得的,虽然胃里没有入口时的那种惊心动魄,但胃中 的舒服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反应很快有了,身上的一个个毛孔在蠕动。第二口, 蠕动在加剧,第三口,蠕动强烈了,等第四口下胃时,这种蠕动让我全身上下产生 了两次异常舒坦的战栗。 第三道茶我让小伙子倒,我要安静地欣赏那墨绿色的茶水从茶碗里流淌下来的 景致。 “奇!奇!”著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咂了一下嘴说,“三道茶三种颜色, 黄、嫩绿、墨绿。奇!揭开谜底吧,到底叫什么茶?” 我一笑,还是绕开话题:“品吧。又是一种感觉。” 小伙子这时候将茶碗盖儿揭开了,惊叫一声:“张开了!” 确实,那黄色的莲花瓣状的壳儿已经展展地铺开在碗底,而那团绿色的蕊,舒 展开来,现出三片大小不一的叶尖,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片半,因为那最小的一片, 仅仅是一尖绒绒的芽。 “就这几片叶芽,”茶老板感叹,“能有恁多苦,不可思议!” “先别谈感想,”我说,“品完这第三道,再说不迟。” 第三道茶一入口,就让我深切地体会到绵软的美丽感觉,虽还是苦的,但绵绵 的苦不同于凌冽的苦,更不同于惊心动魄的苦,苦得温柔,苦得舒服,细细品来, 甚至能体会到甘甜。人们常说苦尽甘来,说的是人生体味,但也确有不少植物具有 这种先苦后甜的味道,而苦甘同体,一并让我同时尝到的,独有这种茶。 我闭了眼睛,享受着这种绵软的苦甘,就感到浑身上下的汗毛孔里,有细细的 汗缓缓地渗出。 体会着出汗的过程是异常美妙的。 当最后一口茶下肚后,我感觉到汗已经出透了,这种透用酣畅淋漓形容,毫不 为过。紧接着,通体上下,突然产生了难得的轻松感,我甚至产生了强烈的奔腾跳 跃的欲望。 “第四道茶……”小伙子问,“可以倒吗?” “不用了。”我说,“茶品到这里,已经圆满了。但后面还可以喝两道,在我 们几个品了前三道的人来说,已属残茶。但你们拿去喝,依然是茶中上品。” 几位茶将军和茶老板几乎都神游在茶的境界里,在西边窗户透射进来的阳光中, 他们虽然神态各异,但都沉迷着,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我的话音一落,他们 才不同程度地从茶的天国回到了人间,或眯或闭的眼睛前前后后地都睁开了。 “醉了!”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大声说,“真真正正地醉了,我这一生, 只醉过两次茶,这是第二次,也是醉得最沉的一次。” “还是最最舒服的一次。”茶老板说,“平日醉茶后,上下不适,这茶却让人 醉得浑身通豢。”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还能喝到这样好的茶吗?” “很难了。”我说。 “我有三点不解。”戴金丝眼镜的茶将军说,“茶水茶水,茶和水难解难分, 茶质和水质应该是相辅相成,并且前后一致,为什么你用的水,先硬后软?” “问得好。”我微笑着说,“其他茶有壳吗?没有!而这种茶有壳,而且这个 壳异常坚硬,不用滚烫的硬水,不但泡不出壳的奇味,更不能将它破开,大家刚才 没有看到,摄影师拍下来了,第一道茶过后,茶壳已经裂成丝状了。” “那……为什么第二道用软水。” “这就应了你刚才说的,茶水茶水,茶和水相辅相成,茶壳既然如此坚硬,茶 心必然软嫩,若用硬水,一次就拔掉了所有味道,不但不能让人渐入佳境,而且使 许多味道相冲相抵,就会使我们缺了许多享受。” “水的温度应该是一致的。”口才很好,着中式盘扣衫裤,身上散发着檀香味 儿的茶将军说,“第二道和第三道的水,前后的时间差已经使温度不同了,我们几 位喝茶,这丝毫的温度变化是绝对不能马虎的。” “老兄真是细致入微。”我赞许说,“这个时间差和温度差恰恰是我需要的。 也是这种茶独特的茶理需要的。如果第三道茶温度不弱于第二道,我们还能品到那 绒毛拂脸一般的绵软吗?” “对,对对!”戴金丝眼睛的茶将军说,“我想了半天形容不出来,那种绵软 真像绒毛拂脸。” “嘿嘿。”茶老板笑着瞅着我的眼睛,“这下应该告诉我们是什么茶了吧?” 我抚了一下头发。 著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看着我:“先别说,让我猜猜。” 我又抚了一下头发。 “这茶应是北方茶。对不?” “对。” “那层茶壳是耐寒的,也是保护茶心的。” “对。” “这是自然茶,未经炮制,也不能炮制。” “也对。” “这茶原先只作药用,新近才入茶市。” “不愧是《九州茶考》作者,完全对。” “那么引开开来,今天我们喝的是新鲜茶,也就是说在冬天采摘的,但我想, 这种茶一可保鲜处理,依然保持刚才的茶质;二可深化处理,当然不能用一般茶叶 的炮制方法,改用阴干、风干和焙干三种方法炮制,可能会得到更加新奇的效果。”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说,“这种茶一年也只能采几粒,根本用不上那么费 心地做深化处理。” “这就怪了。”戴金丝眼镜的茶将军皱起眉,“大红袍和君山毛尖珍奇,因为 只有那片特定环境和特定园林,但不管咋说还是成林成片的,还没有听说过只产几 粒的茶呢!” 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感叹:“中华茶文化,博大精深呀!” “嘿嘿,到底是哪儿的茶?”茶老板切切地看着我,“还要保密吗?” “既然叫诸位方家来品,那就不可能保密,我也不想保密。但要说这个茶,先 要从产地说起。” “啥地方?” “崤阪。” “崤阪?这个地名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你知道秦晋崤之战吗?” “当然知道!中国古代的著名战役。” “这个战役就发生在崤阪。强大的、后来灭了六国而统一天下的秦军就是在崤 阪被远远弱于它的晋军打败了,打败的重要原因就是崤阪的险峻。那时候往返于洛 阳和长安之间,必须经过崤山群峰中蜿蜒于山谷的一条通道,而这条通道中最为险 恶的一段,就是崤阪。崤阪两边山峰,高耸入云,谷底坡道,狭窄弯曲。秦军本已 通过崤阪东去,长途奔袭郑国,因故半途而归,再西行重过崤阪,已是疲惫之师。 晋军埋伏已久,以逸待劳,迅速封锁峡谷两头,突然发起猛攻。晋襄公身着丧服督 战。秦军身陷隘道,进退不能,山上乱石滚木下来,已经使秦军死伤过半,更使秦 军惊恐万状,阵脚大乱,晋军将士趁此冲杀下去,个个奋勇杀敌,以致秦军全部被 歼。” “这个在中学课本上都有。”茶老板说,“打仗和茶有什么关系?” “打仗是和茶没有关系,但是这个战役就发生在这种茶的产地,而且这种茶也 就因为山之险峻才有,也因为山的险峻才稀、奇、少,更因为山的险峻才难以采摘, 只有极少数人,准确地说,也就一二人才能采摘得了。” “这么说,你也是偶然得到?” “也算偶然,也算必然。” “怎讲?” “我在三门峡就职七年,喝茶的名声还是有一些的,在前年冬天的一个下午, 一位朋友专门约我去喝了这个茶。” 见他们听得很认真,我就接着讲下去。 “朋友在路上告诉我,这茶五千块钱一杯。我一听头皮一炸,立即叫停车。但 车是朋友自己开的,他不但没停反而笑了,说是他请客,我不必惊慌。我虽然松了 一口气,但立即说全世界也没有这么贵的茶,绝不能上当受骗!朋友又笑了,说你 喝了再说,付钱的人不觉得上当,你还会觉得上当吗? “我没话说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总觉着是个骗局。因为我做人有个原则,不 能欠别人的人情,更不能欠这么大的人情! “那一天天特别冷,路两边的树上,挂满了雾凇,景色十分壮观。但因为心里 有事,我也无心欣赏。车过雁翎关时,又迎来一团一团游动的雾,但道路旁边路标 上雁翎关三个字我还是注意到了,心里咯噔一响:如果古书记载没错,穿过雁翎关, 就应该是崤底、崤阪,秦晋崤之战,就应该发生在这里。那时候这里车不并辕,马 不并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人死后真有魂魄的话,那么当年战死这里的秦 国将士的魂灵,应该就随着这些雾团飘动。想到这些我心就突突地跳,完全忘记了 茶的真假,两眼朝车窗外面看去,出了一团雾心里就松一下,进了一团雾心里又紧 张起来。 “好在公路修得很好,路面平坦,而且宽阔。朋友告诉我,这是1999年修通的 三门峡至洛宁高等级公路,要不是这条公路,这个天,就别想看到这好的景色,更 别想喝到这好的茶! “他一个茶字又让我想到五千块钱一杯茶的价钱。但还没待我吭气,他一打方 向盘,汽车下了高等级公路,驶进一条狭窄的山谷,驶上坑坑洼洼的土路。土路两 边,山谷底部,是密密麻麻的挂满雾凇的灌木丛,东一棵西一棵的杂木树散落于灌 木丛中,而旦一团团的浓雾似乎被灌木丛挡住了、挂住了,不游不走,让人心慌。 但还没待我说话,朋友一刹车,叫我下车。 “要不是前面有一个小伙子的招呼声,我真不敢相信,这里会有人家。 “朋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的,拉着我的手,几步就进了一眼石窑,石窑里亮着 电灯,还开着电视。石窑里竟然很宽大,有睡觉的地方,有喝茶吃饭的地方,还有 做饭的地方。做饭的地方自然放在窑门口,便于散烟。那里正用瓦罐煮着一罐水。” 许是我说得太哕嗦了,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在西边窗户里透射进来的明丽 的阳光中朝我摆摆手:“说了半天还没说到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