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娜并不是一开始就真正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她一直把他当作一位伟大的天 才作家。这没错,但她必须首先了解的不是作家。而是一个男人、丈夫,一个羊癫 风患者,一个疯子(安娜直到1868年才开始了解这些)。他们婚后生活的初期并不 融洽。尽管羊癫风不经常发作,但被赌博所取代。1867年到1871年整整4 年的国外 旅行期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赌博生活的高峰期。他不惜一切,甚至典当家产也要 赌。为了不让他的羊癫风发作,安娜采用了疏导的策略,甚至鼓励他去赌。最后, 安娜把自己的嫁妆和结婚礼物都典当了,家里揭不开锅。他只好向屠格涅夫等旅居 作家,还有安娜的妈妈求救。陀思妥耶夫斯基因此痛恨自己,跪下来求饶,哭泣, 自责,绝望。当安娜宽恕了他之后,他便安静地坐下来创作,奋笔疾书,思如泉涌。 没过多久,他又开始萎靡不振,两眼发直,出现了羊癫风发作的征兆。安娜再一次 鼓励他去赌。前面的场景重复出现。一般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871年春季彻底 戒赌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小说《赌徒》中,详细描写了赌徒的经历和心态,安 娜在日记中也有很多记载。我们可以发现,赌博行为的结构方式,跟羊癫风发作的 方式几乎是重合的。比如,第一个阶段的焦虑和压抑,蠢蠢欲动。第二阶段进入实 质性赌博,那是一种冒险和狂热的宣泄。第三阶段是输了之后的自责、沮丧、绝望、 悲伤和忏悔。也就是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赌博完全是羊癫风的另一种替代 形式。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博和羊癫风最后的痊愈,究竟是什么原因,这是一个谜。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与安娜的夫妻生活越来越和谐。安娜在期间肯定做了 巨大的牺牲。因为那种疯狂的能量释放,是不允许有任何阻止力量出现的。陀思妥 耶夫斯基与苏斯洛娃之所以不能够和谐,就因为苏斯洛娃有一种女权式的平等意识, 不接受性别的压抑。而安娜完全将陀氏“神话”,用爱和崇拜来迎接。安娜在整理 陀氏书信的时候,经常删除一些内容,给研究带来了困难。 安娜当然不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带有玄学色彩的疯狂激情。心理学家认为, 大多数人是在赌博中为自己由性欲或其他欲望引起的骚动寻求出路,这是一种对能 量压抑的释放方式。赌博可以激起狂热,它是发泄和解脱的替代物。心理分析专家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博狂热中,无疑会发现他的性情结和对性饥渴进行的隐秘补 偿。 斯洛宁指出,赌博作为与偶然世界的接触点,作为进入非理性世界的出路使作 家心醉神迷。在轮盘赌的转盘上,成功与失败不遵从逻辑的规律,它与那个不可知 的神秘世界的起源相近,那里没有道德,也没有欧几里得几何学那有限的空间。赌 博中有无限的可能性,它用幸运的壮丽冲击和对命运的挑战去改变不公正的出身、 贫困、财产和环境。赌博的整个过程难道不就是对压迫人的必然性力量的挑战,难 道不就是进入任意行为和自由机运的迷人的无规律的突破口吗?(《癫狂的爱——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次爱情》,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 赌徒最典型的特征是对时间感受的“永久现在时”,就像羊癫风发作的瞬间一 样。赌徒变幻不定的幽灵就在这瞬间中翻腾不已。他们对沉重的过去和飘忽的未来 是不大关注的,而是对赌博的过程的热衷,还有对成功和失败的震惊。如果说羊癫 风是人与神的独特相遇方式,那么,赌博就是它在世俗生活中的回响。在这里,轮 盘的旋转替代了肉体的昏厥和抽搐。羊癫风让人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生命的初始起点 上,仿佛轮盘转回了原点。在这里,只有对无限的空间可能性的狂热期待和盼望, 没有世俗逻辑,没有时间,也‘没有输赢。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要在输得 精光之后继续坚持去赌的精神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