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赌场上失败了,但在写作的“赌场”上赢了。他在将自己疯 狂的精神结构转换为小说叙事结构的时候,恰恰吻合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颓败景象。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街道上看到了危机和忧郁,这是那个时代各个阶层的人共有 的表情。在这种表情背后的灵魂深处,,隐含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内容。在陀思妥耶 夫斯基看来,“尘土飞扬和沉闷的彼得堡大街总是令人感到忧郁……这是世界上最 忧郁的城市!”一般不描写外界生活场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些场景中发现了 那些忧郁的、在街上徘徊的市民,并把目光注视到他们阴沉着的、板着的、忧心忡 忡的、恶狠狠的眼神上。忧郁、忧心忡忡、恶狠狠这些词,严格地说都不是一种对 外貌的描写,而是对某种精神状态的捕捉。在这忧郁的眼神的深层,往往潜伏着一 连串的危机,隐藏着一个个预谋。这种危机是孤独忧郁的人灵魂冲突的状态,这个 预谋或许是一次生命的冒险和一种思想试验前的准备,一旦事件处于某个转折点或 临界时刻,就会出现令人震惊的事件(如谋杀、自杀、发疯等等)。只有在震惊事 件之后,即一切都在这种危机中瓦解之后,他们脸上的阴郁和恶狠狠才会消失。就 像赌博和羊癫风发作之后的情形。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那些像羊癫风发作一样令人震惊的突发性事件, 使他的作品情节,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小说要描写的那场“危机”经常迟 迟不出现,而情节发展都是围绕着危机事件的“预谋”过程展开的。这犹如在对一 堵墙不断地施加压力,随着压力的增强,在某一瞬间它突然轰然倒塌,留下一堆混 乱破碎的废墟。这种混乱衰败的景象,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目光所见到的“彼得 堡市民社会”的景象。在其中,以往完整的社会历史结构,自足圆满的价值体系全 部瓦解了。 这种独特的视野和作品结构,无论是屠格涅夫还是托尔斯泰都不具备。尽管果 戈理在某种程度上也写出了市民社会的情景,但他主要是写在历史进程和社会结构 中,人性被淹埋的悲剧。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写出了人性中的自我意识的扩张对历史 链条和社会结构的冲击,非理性对理性的冲击。而其悲剧性又表现在自我意识扩张 导致的自我毁灭与社会结构瓦解两者之间的共时关系。例如,在拉斯科尼科夫的那 个社会里,多少像他那样的贫穷大学生、多少杜尼亚或索尼娅在生活中走投无路, 而那些高利贷者则过着寄生虫式的生活。另一方面,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自我意识 中,“不做主子就做奴隶”的思想一直在冲突着。最后,他用生命作为代价去冒险, 导致了一场谋杀的惨剧。又如,伊凡·卡拉玛佐夫不接受上帝造出的这个世界。因 为这个世界是荒诞的,到处都流淌着孩子们无辜的眼泪;但是,他凭着“卡拉玛佐 夫性格”,主张生命力的泛滥。最后,这个人杀人者的同谋在疯狂中毁灭。 但是,有什么比发疯更接近上帝呢?有什么比赌博更接近疯狂呢?有什么比疯 狂之后的心灵忏悔更接近救赎呢?现实社会的理性盘算,严密的计划,自以为是一 种历史的解救之道,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创作,包括他的发疯、生病、赌博、 恋爱,都是在对这种现实中的历史理性的消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种视野和结构 方式往往被视为病态的,别林斯基看了《双重人格》之后曾抱怨说:“这只能在精 神病院而不是在文学中有它一席之地。这是医生的事而绝不是诗人的事。”托尔斯 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得很丑,甚至故意不美。……他素来不喜欢健康的人。 他认为既然他自己是个病人,那么全世界也都在生病”。托尔斯泰一直都显得很健 康似的,只有到了行将就木前夕,他才开始有一点病态。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 中,这世界一直就在生病:“我们这个社会骨子里就有病,存在着病态。要是谁能 发现并指出来,大家便群起而攻之。”因此,为了表达这种病态,让它像羊癫风和 赌博一样将精神内部的毒素释放出来,他故意写得“不美”。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有什么比现实更荒诞、更意外的呢?有什么比现实更难以置信的呢?小说家永远 也想象不出现实每天向我们提供成千件具有最平凡形式的那些不可能的事……”疾 病形式和社会形式,社会形式和小说结构,竟然能如此密切地交织在一起,除了天 赐,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是上帝赐予他这种伟大的“病症”。后来,陀思妥耶 夫斯基将自己的病症,传给了20世纪,我们从卡夫卡、加缪、福克纳、马尔克斯的 创作中,可以看到其病症的各种变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