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苏珊·桑塔格认为,肺结核是一种典型的19世纪的疾病,就像癌症是20世纪的 典型疾病一样(《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癌症是一种理性主义的疾病, 肺结核是一种浪漫主义疾病,这种病症比社会思潮要滞后几十年。19世纪的妇人和 少女就经常患上结核病,面颊潮红,动辄晕倒在男性的手臂上。还有一些有女性一 样的敏感气质的男性(别林斯基好像也是死于肺结核)。这种病在当时无异于是判 了死刑。在盘尼西林出现之前,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放血,或者到瑞士山区的温泉 去疗养。托马斯·曼的小说《魔山》中,就描写一大群结核病人在瑞士山区温泉疗 养的情景。奇怪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样一个敏感的人,竟然没有患上结核病, 而是患上了羊癫风。这暗示着其精神结构有别于19世纪的人。 结核病无疑是一种浪漫主义疾病。它没有18世纪“浪漫主义”的优雅风度,而 是与19世纪平民革命家的激情和狂热相关,与街垒战、密谋家、广场演讲相关。结 核病患者双额的红晕是一种象征,它既是一种病变形式,也是一种时代精神印记。 面颊的红晕是激情(抒情)的外显形式,也是羞涩的独特印记。20世纪的现代主义 没有这种害羞的特征,现代主义甚至有点“厚颜无耻”,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患上19世纪最时髦的疾病(肺结核),而是患上了一种最 古老的疾病——羊癫风(癫痫症)。古罗马的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探讨了治疗 羊癫风的方法,认为具有巫术色彩的懈寄生可以治疗羊癫风。事实上陀思妥耶夫斯 基从来没有治疗过他的病,而是任其自然,仿佛对待一个来自上天的恩典。陀思妥 耶夫斯基在彼得堡文学界曾经遭到各种嘲弄,包括嘲笑他的腼腆、紧张、胡言乱语、 狂妄,各种举止,但从没有人嘲笑过他的羊癫风,因为这是世俗生活逻辑之外的问 题。 真正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羊癫风治好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妻子安娜。安娜的 女性魅力、温顺和屈从,释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能量。安娜甚至帮助陀思妥 耶夫斯基开始经营自己的书籍出版和销售工作,挣钱还清了债务,过上了平静的家 庭生活。安娜还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当上了父亲。当我们读到长篇小说《少年》等后 期作品,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少年阿辽沙形象的时候,我们无疑看到了一 种最温柔的、平静的、正常的父亲之爱。羊癫风和赌徒是不能当父亲的。 在安娜的爱和帮助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回到了19世纪,成了一名标准而 著名的19世纪彼得堡公民。他因此得到了更多的荣誉,得到了来自皇宫的恩宠。他 出席各种贵族文学沙龙,在那里朗诵自己的小说片断,博得了许多掌声。他迷恋于 政论写作。不过不是以西欧派平民知识分子的身份,而是以斯拉夫派保守知识分子 形象出现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最辉煌的时刻来了。1880年6 月6 日,他从彼得堡赶往莫 斯科参加普希金纪念碑的揭幕典礼,并发表了著名的演讲:《纪念我们最伟大的诗 人和伟大的俄国人》。他的演讲跟屠格涅夫的演讲格调不合。在随后3 天的庆祝活 动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了人们关注的中心。他在演讲中号召人们——“克制自己 吧,骄傲的人们,克制自已的骄傲;克制自己吧,无所事事的人,首先要在自己家 乡的土地上去辛勤劳动。”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俄国的革命知识分子已经走进死 胡同,他们只有“谦恭地同普通人民交往”,才能找到出路。民主主义阵营的批评 家们反驳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高理想就是脱离当前俄国生活实际的,他所宣扬 的“世界大同”和道德自律原则,带有抽象性。他在演说中提倡的道德自我完善, 完全掩盖了产生俄国人民“漂泊流浪生活”的现实政治原因。 无论如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羊癫风和赌博狂都痊愈了,他越来越像一位正常 的人,一位19世纪的人,一位公众艺术家。因此,19世纪的病毒就会攻击他的肺部。 他那曾经脆弱无比的脑部神经已经形成了强大的抗体。但是,一种新的19世纪的疾 病却在他的肺部生长起来了,不过他患上的不是浪漫主义疾病——肺结核,而是一 种在强大剪切力压迫下产生的老年疾病——肺气肿。一年之后,他死于这种毫无个 性和时代特征的疾病。但“文学羊癫风”并没有终结,它像风一样四处飞扬。 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家和革命家几乎是同义词(像赫尔岑、涅克拉索夫、车 尔尼雪夫斯基、普列汉诺夫、托洛茨基、索尔仁尼琴等)。革命变成了抒情诗,抒 情诗变成了燃烧弹,整个民族都像“羊癫风”一样,在创造(文学)和毁灭(革命) 的交替之中,时而昏厥,时而抽搐,时而异常清醒。近200 年来,这种抽搐就像一 股暗流,在社会的最深层涌动不已,并波及到政治、宗教、文学、艺术和个人存在 方式各个领域。 陀思妥耶夫斯基尽管比那些革命文学家更复杂,但也依然带有那种狂热的特征。 社会的抽搐、精神的抽搐、个人肉体的抽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结构和小说 形式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既是天才的文学家、虔诚的信徒,还是 一个温柔而心细的恋人,但他更是理性社会的异数——病人(羊癫风患者),疯子 (狂躁症患者),赌徒(一生嗜赌),罪犯(流放西伯利亚的政治犯)。他不可能 成为一个合格的资产阶级市民,银行家,CEO.正因为如此,他一直是20世纪资产阶 级理性笼罩的世界中的一丝文学光亮。他和尼采一起,成为19世纪人类最伟大的病 人。他们都试图用自己的疯癫和病态,救赎那些貌似健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