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深夜,一个被废黜的国王看着像蝙蝠一样傲慢的飞蛾,在灯前跳着自己编 制的舞蹈,它的翅膀飞速振动,加上轻轻涂抹在上面的薄绒,更像是自己的身体在 发光,快乐的时间是以照相机快门曝光的速度计算的,一个赌徒的帽子飞快地压住 了它。纳博科夫讲述一个被废黜的国王,在一个深夜,看到“远方时时出现静静的 闪电光芒”。 一种关于来来的不祥之兆,一个距离看似遥远的危险,在静静地等侯。它不是 以激烈的方式,而是用漆黑中的闪耀、交又路口信号灯一样的寂静,让人感到不安。 更像是一种提示和告诫,一种圣经似的庄严说出了神以指头写在石板上的宇,不过 这些宇被更加变化无常的形状,写在了视野所及的天边。更让人不安的种种预兆来 自现实,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深夜,那是乡村的深夜。这一距离并不遥远,在现 代机械驱动的车轮下很快就转变为零:我来到几千年前一个中国早期帝王耕种的山 前。舜在这里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据说,驱牛耕地的过程中,他始终敲打挂 在牛躯上的一个簸箕,从来不忍将木棍落于牛身,舜怀着上天赋予的仁慈,以藏匿 于人心的善来说明天意的法则。 这里的夜晚比之于城市的夜晚,更其漆黑。从明媚的上午到灰暗的傍晚,一条 公路始终将世界划开,分为两个,左边的旷野和右边的旷野,以对称的词语简短说 明同一个秋天。我知道古人为什么将大地视为一个方形,因为在从四个方向看去, 都是直线,一直抵达曲折的山廓。曾经从地底升起的庄稼淹没了原有的田垄,铁犁 的踪迹消亡于无形。那些宽大的玉米叶片曾经接住了风中的雨水,将其卷入中心景 小的叶瓣。现在一切都已枯干,庄稼汲取了多少颜料,把自己染成金黄,然后又厌 倦了自己,将沾染了镰锋上细小铁屑的根茬,留给又一次准备翻新的土地。一个一 个方形的空白,地的微缩制图,其比例关系是从玉米穗上提取的,是从高梁秸秆的 花纹上提取的。现在,一些农民使地里的秸秆冒着焦黑的烟,倾斜向上的曲线,一 直到白云前终止。 我在历山脚下的一家旅店,窗前一片黑暗。一盏15瓦的白炽灯泡,发出从很远 的地方才能传来的那种野菊花一样的光,它的开放依赖于漆黑的肥料。它是那样暗 淡,就像基督的脸,面对无限的时间。一张获得一圈昏昏欲睡的光亮的木桌,我铺 开了几张纸,它是苍白的,完全没有营养和血色,却几乎是自己照亮自己。为了唤 醒我的灵感,它在这样一个山间的深夜瑟瑟抖动,它受到了什么惊吓?一些字迹在 跳动,好像是自己出现在纸上。这让我想到一个海洋动物学家在解剖一只章鱼的时 候,看到眼前的动物正在一点点变为它下面铺着的报纸,章鱼的身上显出了一行行 酷似报纸字迹的花纹,它难道仅仅是模仿那些人类的文字?一种极大的可能是,在 手术刀的寒光辉映下,它以这样一种戏剧性方式,以自己身体上的遗嘱,嘲笑报纸 上反复用文字渲染的文明。 11月,热气还没有从土地上散尽,已经干枯的野草,仍然将土壤里储藏的能量 抽取出来,释放到空中。在窗前的微风中,我间接地获得温暖。在这里,我隐隐感 到了来自时间深处事物的侵袭,一些细小的飞虫在灯前旋转,它们身上的反光将自 己装扮为带电的夜行者,它们仿佛是来自积雨云中的电荷,携着小小的火把在微弱 的灯光里炫耀。它们是谁的使者?它们带着谁的谕旨?它们从时间的哪一个侧面上 起飞? 也许它们怀揣着一本小小的圣书,是借着昏黄的灯来阅读的。不是它们身上的 反光,而是书的本身光芒在我们眼前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