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六年一月三日,千里来谒乾陵。印象最深的,不是司马道两侧的石人、 石马、石狮,不是断头残臂的六十一宾王像,也不是峥嵘峭拔的无字碑,而是郭沫 若的题词、题诗。题词的内容,现在记不清了,诗因为当场抄了下来,至今还作为 档案保存。记得,当我乍见他《游乾陵二首》的手书,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为他无所不在的吟唱,为他老而弥笃的诗魂。 诗云:一、“岿然没字碑犹在,六十王宾立露天。冠冕李唐文物盛,权衡女帝 智能全。黄巢沟在陵无恙,述德纪残世不传。待到幽宫重启日,还期翻案续新篇。” 二、“巨坟云是旧梁山,山石崔嵬颇耐攀。南对乳丘思大业,下临后土望长安。千 秋公案翻云雨,百顷陵园变土田。没字碑头镌字满,谁能认识古坤元?”在陕西各 地游历,几乎随处可见郭沫若的题词和题诗,如黄帝陵、半坡遗址、华清池、霍去 病墓、顺陵等等。不,岂但三秦大地,放眼赤县神州,东西南北中,哪一处不“虎 卧龙腾”(沈尹默语)着他的书法?哪一处不抑扬顿挫着他的歌吟? 最初感慨他的咏唱,是十年前在广东顺德。顺德的县城为大良镇,大良镇的景 致为清晖园,郭沫若一九六二年游览清晖园,曾口占一首七律留作纪念。一九八八 年春我到大良,步入清晖园,立即就被刻在显要处的郭诗吸引了。诗云:“弹指经 过廿五年,人来重到凤凰园。蔷薇郁郁红似火,芒果森森碧入天。千顷鱼塘千顷蔗, 万家桑土万家弦。缘何黄竹犹垂泪?为喜乾坤已转旋。”我在郭诗前低徊留连,并 不是因为他这首律诗写得是怎么之好,也不是因为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盛名, 而是联系数天来在南国的山陶水冶、烟濡云染,豁然省悟沫若的人格、书法、诗艺, 已和这儿的地理泯化成了一体。浪漫地说,郭沫若这个名字就象征着风水。站远了 看,诗翁本身就是一道风景。人文笔触加上自然抒发,园林便平添了无限氤氲。比 方说,当我转身打量一株百年公孙树,脑海里腾地就浮起沫若的散文《银杏》,定 定神,依稀记起篇中的名句:“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 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 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郁郁乎美哉!昂昂乎 高哉!进而联想到沫若本人,恍若也是一株华盖巍峨的银杏!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留心郭沫若的行吟。收获最丰的一次,是在桂林。 本来是从北京去长沙,因为湘中一带大雨,飞机不能降落,不得已改飞桂林。我在 当地仅仅停留了一个晚上,但见到的、听到的沫若的纪游诗,不下七八首。至于题 字、题词,那就多了。山水有情,沫若有兴,情酣兴逸,援笔如飞。如果我当日在 场,相信也会诗心大动。沫若游桂林是在六三年三月,我被老天迫降桂林是在九三 年十月,相隔三十年有半,咏其丽句,仰其流风,全然不觉光阴之飞逝,日月之阻 隔。沫若的《登月牙楼》及《游阳朔舟中偶成之一》,颇为我喜爱。原诗不长,兹 分别抄录如下:“月牙楼是画廊楼,八面奇峰豁远眸。毋怪楼中无一画,画图难及 自然优。”“桂林山水甲天下,天下山水甲桂林。请看无山不有洞,可知山水贵虚 心。”郭沫若的华盖已经收起来了,如今,不是专门研究人员,大概很少有人再去 翻阅他那些风干了的书页;但是沫若的另一种作品:题词,题诗,却伴着他的书法, 依然精精神神地活跃在名山胜水,崇楼杰阁。一个因经济杠杆而带动文明升值的社 会,开始借重沫若的盛名展现其文化经纬,沫若的大名也随着游人的脚步而日益远 播。不管你服气不服气,死诸葛傲视生仲达,沫若身后,仍然拥有潮水般涌来涌去 的最广大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