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家中,桌面摆几块上水石,姿态比不了苏东坡得自齐安江的三百美石。案无 怪石供,相配的占景盘也短缺,入冬,福建友人遥赠漳州水仙花来,为求雅,只好 找一个青绿色颜色的浅罐,满添清水,刀刻鳞茎,也算给登门的凌波仙子找到了安 身的处所。放窗前,淡月下看,素面寒花盈盈照水,风来弄影,别以清艳度人,眼 前犹飞一笔活水墨。为体贴花心,继之以吟诵,则有禅月诗魂之境了。 求花容能够长驻,就要有莳养的功夫,对我,用心全在营造情兴,使其不单在 纸面文章留影,还能够近在身边,抬眼看得见,鼻嗅得其香,护花之心获满足,尽 美。 临丙子春节,绿叶之上却一不出花,待绽的骨朵枯蔫,连颜色也转为灰白,空 负金盏银台之名。不能全怪我不精心,只是不懂养它的道理,纵使费神如待玉楼之 人,到头来也似愁对一抹憔悴。人极不能尽,总也要顺天道。我却偏不谙花理,毫 无办法。 不见春晓之花,闲静时只好赏碧叶,叶子长得竟很疯,足有过尺之长,直朝上 窜,这使我想到桃花源的修竹。我住过的秦人宅近处,推窗,雨雾里的竹影迎面涌 来,一片绿,想躲都躲不开。当时的想法是,能把这连天翠色移至我家的户外,做 闲时的清赏,聊可在现代风习中获得一缕山野的古意。这固然只是痴梦。在我昔年 的旧宅,窗下尚植一株海棠,春日,可看枝头粉红色的小花,且最宜相关地读些消 闲随意的书。迁新楼,远隔檐边牖旁的泥土气,是连因树为屋的荒野意味也尽失了。 为使恋旧的心还能够同乡野亲近,只好学着撮土聚水,在陶盆瓦罐里栽花植卉, 空间虽有限,情趣也变淡,退一步想,总还是慰情聊胜无。寻常道理,水养较泥种 省力。求雅或说觅诗意,还会想起宝二爷原话的大意:女人是水做的。掬清水而润 花根,新叶抽出,破水而立,转盼含情,犹作女儿容颜,虽宜同富贵者的绿窗风月、 绣阁烟霞为配,推想身入蓬户瓮牖也有资格。壁轴茗碗之外,瓶花同烛笔为伴,别 有一段风流态度。花之仙,通身的气派非为大观园的膏粱锦绣之家独占。由小说家 言而向进化论看,感时溅泪就变为领略万物化育的道理。花韵隐去,根茎花叶大可 作为生物课上用以参证的标本。话至此,似无味得很。总之是,水仙落入我手,养 得无花而有叶,竟还能闲想出这一篇话,供作消遣,在人家眼里,或许近乎无聊, 可我,实在是于没有意味中感觉到了意味。仍是求浪漫,趣女齐娥,各有其美,可 憾的只是,花叶本应扶疏,失伴,总会不圆满。我从这中间获取的经验是,对于花, 仍以植栽之道为第一。水、土壤和阳光,三者于花,里面的学问能定花的死活。在 我把萎黄的水仙之叶请出屋时,有了这样的念头,爱花之心、惜花之情虽好,却似 乎应了一句旧话:可怜无补费精神。北迁的水仙,如果有乡梦,还会怀恋南国的葱 茏吗?含春泪,滴入我心,当化作一缕兼疚的叹息。吟旧词,也是“国香到此谁怜? 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试招仙魄,怕今夜瑶 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清月。”纸上诉情,一字一泪,确是同五代气 味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