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年八月,我与考取西北一所大学的羽儿有新疆之行,到了乌鲁木齐,去了天 池、葡萄沟、火焰山、交城故址……红山高大的林则徐铜像,目光四射,穿去破雾。 稍候,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我们身上,他好像要对我们说:“落后就要挨打!遗憾的 是我们没有去伊犁,沿着他当年的足迹感受着他曾经感受着的一切。现在读清人笔 记,等于神游,那个遥远的所在依然让我感到亲近和亲切。那里,廛肆宏整,商民 填咽,居住着近十万人家。果子沟百花竞放,天山雪千松露青。一条伊犁河”汇浸 三台之北,青蓝深浅层出,波平似镜,天光山色,倒映其中,倏忽万变,莫可名状。 时有鸳鸯白雁,往来游泳,如海鸥无心,见人不畏,极可观也“(邵韵士《万里行 程记》)。 现在,他就要到那里去,以衰龄病骨之身,上风雪长征之途,去作一个瀚海龙 沙荷戈人。山一程啊水一程,山水兼程向西行。一个月后他抵达甘肃的泾州,并得 知镇江失守的消息。当时,他接读友人的来信时,犹如晴天一个霹雳,半晌说不出 话来。和魏源话别的情景犹在眼前,而现在,镇江陷落,狼烟四起,他却远离疆场 无从措手。夜里,坐在驿馆灯前,听着窗外紧一阵慢一阵的西北风,心里波涛翻卷, “知是旷怀能作达,只愁烽火照江南”。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旷达起来,他的 心隐隐在发痛,发痛中仍然系念着抗英的大事,系念着烽火连天的南方。他已经不 能再返战场领兵抗敌了,像关天培那样与虎门共存亡,像陈化成那样血溅战袍。可 是,他还有一枝笔,只有一枝笔。一枝笔,一杆竹管与几缕羊毫的合成,能有多大 能耐?请不要过分相信“一文胜用十万兵马,一语足安天下安危”一类的话,那不 过是文人的自负。可是,对林则徐来说,经过了这一番大挫折,他已经把现实看得 很实际,是不是还存有一丝最后的幻想,那倒是可能的。以他的声望和他对政治的 理解,一旦朝廷回心转意,重整乾坤,上下合力,同心相求,拒敌于国门之外,谁 又能说没有一线希望呢?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于灯下铺开洁白的信笺,给他的两位 朋友写信,说是“自念一身休咎,死生皆可置之度外,惟中原顿遭蹂躏,如火燎原, 润州失后,未得续信,不知近况何若?侧身迥望,寝馈皆不能安!”家国仇,民族 恨,爱国心,交织在一起,倾泻于纸上。梁章钜《楹联丛话》中说“少穆最工作小 楷”,这封长信,全以小楷行书出之,泪洒宣纸,笔走游龙。两千余字,每一个字 似乎不是用墨,而是蘸着心里的滴血涂抹而成。古人谓“观书如观人”,如果说从 张旭挥毫落纸如云烟的狂草里,我们可以看出寓于书中的一股不平之气,从颜真卿 硬弩欲张、铁柱将立的字体中,我们可以读出鲁出“昂然有不可犯之色”有堂堂正 气,那么,从林氏书法粗细对比,棱角倔强的每一笔画里,我们读出的是他寓意国 事的悲怆沉痛。言不听、计不从的沉痛,忧民情、报国志的悲恸。这些殚精竭虑的 文字,最后化为一片片灰烬而归结为一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千古浩叹。清朝统治者 有限的斗志,苟且偷安贪图眼前荣华富贵的既得利益,则从根本上否定了他们仅有 的有所作为的历史理性。于是,林则徐这声浩叹,不是历史的惟一,与之遥相呼应 的,似乎还有“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和“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 离开兰州,走向凉州,很快,林则徐就要进入“一望皆沙漠,无水草树木”的 塞外了。除了望不到边的天与地,青天高,黄沙厚。一路上送他走了十天行程的友 人陈德培终于要和他告别了,告别的地点又选在历史上让人不断咀嚼苍凉悲愁滋味 的阳关。天下兴亡多少事,突然涌上心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举起杯来,再干一杯吧,阳关之上,也许就找不到可以对饮畅谈的朋友了。他又举 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为友人挥毫:“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 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醉中之笔,墨迹淋漓,一股慷慨激昂的英雄 之挥洒而出。西行入塞,渐行渐远,他在夜间,征人望乡,频频入梦,耳边听到的 还是江东抗英的战鼓声啊!古道西风瘦马,黄沙万里征途。“无穷的沙,混着小的 石头,随风而起,旋转后直奔人畜,势过狂涛。天乃愈黑;奇怪的相撞声和狂风的 怒啸声相混合,加以大的石头在空中旋转时的剧烈的撞击,其声更厉。”(德勒柯 克《吐鲁番旅游探险》)走在这样的路上,唐人描述的“九月天山风似刀”,“一 川碎石大如斗”一类的诗句都来到了心头。可是,我们的诗人依然是“只愁烽火照 江南”。人在旅途,也就自然会想起赶这一条路的人。汉时明月,曾照张骞、班超 先后出使西域,打通了丝绸之路;高僧玄奘历经磨难,西天取经撰成《大唐西域记 》,成为异域文明的传播者;唐代边塞派诗人岑参、李益、王昌龄都曾从军远征, 龙城飞将,四边伐鼓,交织成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场面;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 汗,率铁骑远征,一时“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 连营万里”,成为千古之盛举;清代康乾两朝用兵,纵骑大漠,所向披靡,兵锋北 抵阿尔泰山。可是,不要以为这条路上走着的都是一些希图建立不朽功业的伟岸丈 夫铁血男儿,我们不应该忘记的,似乎还有出塞的倾国倾城的王昭君和金枝玉叶远 嫁吐蕃的文成公主……我猜想,林则徐的旅途当不会大感寂寞!何况,途中还有内 地少见的大雪相伴相行。雪,漫天飘飞,旋转为优美潇洒的舞蹈;风,便是为之伴 舞的悠长旷远的背景音乐。 林则徐从五十八岁入疆,六十二岁释放回京,在新疆整整呆了三年。筚路蓝缕, 屯垦戍边,“林公井”、“林公车”的传说,至今活在边城百姓的口中。也正是这 三年,他诗情汹涌,新作迭出。除了《七夕次松筠韵》、《塞外杂咏》、《又和中 秋感怀原韵》、《哭张享甫》、《哭故相王文恪公》、《壶舟以前后放言诗寄示奉 次二首》等一批充满爱国热情的诗篇以外,他还创作了讴歌边疆美好山河和具有人 民性的许多佳作。 他写少数民族的风情: 楼前夜市张灯灿, 马上蛮儿傅粉娇。 他写边城的春色: 听陌上黄鹂声碎, 杏雨梨云纷满城, 更频婆新染朝霞醉。 他更写自己热爱边疆生活的乐观旷达之情怀: 西域遍行三万里, 斯游我亦浪称雄。 为什么“诗情老来转猖狂”?或许是他过去供职京师,没有接触斗争实际,难 以触发他那沉雄慷慨的情怀?或许是他戎马倥偬,运筹帷幄,来不及把眼底风涛梳 理成动人的诗句?以我理解:一种新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需要在时间的河床里积 聚、涌动、激荡,然后互相撞击,才能迸发出灿烂的浪花。所以,当林则徐脱离了 官场,远离着政治,把报国无门的无奈与整个民族煎熬的历史命运扭结、纠缠、搅 和、融会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生命意义才在另一种形式中得到张扬。换言之,正是 因为禁烟运动失败的大转折,才使得林则徐作为诗人和书法家的形象更显突出。他 一边写诗,一边作书,使“公手迹遍冰天雪海中去”(《国朝先正事略》),成为 边城重要而又亮丽的一道文化风景。奇怪的是,偏偏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诗和字越 写越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啊!诗的性情,字的气韵就是这么乖张,你 刻意地追求,欲工而难工,只落得几分匠气,偏是于有意无意之间自然地挥洒,便 见出作者的才情、怀抱和神采来。由此- 写诗、作字也就被我看作林则徐人生的一 个精神院落,豁然贯通灵魂的精神院落。上下五千年,纵横一万里。那院前的幽幽 曲径,连接着的依然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大道。 如果说,虎门销烟,林则徐是缺钙而偏瘫王朝的擎天一柱,那么,其以力透纸 背的劲笔书写的这些壮彩诗章,则是近代书法史上的“擎天一笔”。一笔擎天,一 扫晚清万马齐暗的格局和柔弱的书风,支撑起十九世纪末灰暗的历史天空。在清季 时代士大夫的书家中,埋首书斋,钻进故纸堆中的有之;吟风弄月,写些无关痛痒 文字的有之;甚至以书为敲门砖、登龙术,阿谀其上,以售其奸的有之……在这样 一个书家群体中,林则徐戛戛独造,寸缣尺幅,写尽胸中一股英雄气,忧患意,爱 国情。贝多芬说:“心是一切伟大的起点。”以心而伟大的英雄,我看,林则徐算 是一个。林氏曾作“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两联,最见其精神世界。观其生平,心系天下,可谓信然。 他的人生行状与笔墨怀情如此统一,确实让人汉为观止深长思之了。然而,书法相 对林氏来说,只是“英杰之余事也”。从本质上说,他是个政人,生平抱负,只是 为了炼石补天,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作一个舞文弄墨的书法家。但是历史的大动荡, 时代的大扭曲,命运的大挫折,却让林则徐手中的一杆羊毫在烈火中锤打,在冷水 中淬浇,铸精魂、炼骨力、增浩气、出精品。在近代书法史上,恐怕再难找出可以 与之比拟的第二个书法家来。古人云“若夫尺牍叙情,碑版述事,惟其笔妙则可以 珍藏,可以垂后,与文俱传”。现在,流传后世的林则徐片纸只字,弥足珍贵,除 了艺术上所谓的“笔妙”以外,其精神价值的“含金量”是不言而喻的。 数月前,我曾与几位书友一起议论历史上的几个书家。蔡京的字、秦桧的字写 得都不坏,然而由于他们都是臭名昭著的奸臣、卖国贼,虽然也忝到书法家的行列, 但是决没有人会把他们的墨迹张挂于自己的厅堂,以示风雅。一取一舍之间,必有 大情大理大义在。清人李瑞清说:“故书以气味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贵矣。” 这里的气味,指的当是学问、见识、道德、抱负、操守一类的东西。 这该是书法艺术一种更高境界的审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