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家界绝对有资格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假如有人把她的大美翻译成人类通用的 语言。 鬼斧神工,天机独运。别处的山,都是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臂挽着臂,惟有 张家界,是彼此保持头角峥嵘的独立,谁也不待见谁。别处的峰,是再陡再险也能 踩在脚下,惟有张家界,以她的危崖崩壁,拒绝从猿到人的一切趾印。每柱岩峰, 都青筋裸露、血性十足地直插霄汉。而峰巅的每处缝隙,每尺瘠上,又必定有苍松 或翠柏,亭亭如盖地笑傲尘寰。银崖翠冠,站远了看,犹如放大的苏州盆景。曲壑 蟠涧,更增添无限空蒙幽翠。风吹过,一啸百吟。云漫开,万千气韵。 刚见面,张家界就责问我为何姗姗来迟。说来渐愧,二十六年前,我本来有机 会一睹她的芳颜,只要往前再迈出半步。那是为了一项农村调查,我辗转来到了她 的附近地面。虽说只是外围,已尽显其超尘拔俗的风姿。一眼望去,峰与峰,似乎 都长有眉眼,云与云,仿佛都识得人情,就连坡地的一丛绿竹,罅缝的一蓬虎耳草, 都别有其一种爽肌涤骨的清新和似曾照面的熟络。是晚,我歇宿于山脚的苗寨。客 栈贴近寨口,推窗即为古道,道边婆娑着白杨,杨树的背后喧哗着一条小溪,溪的 对岸为骈立的峰峦。山高雾大,满世界一片漆黑。我不习惯这黑,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披衣出门,徘徊在小溪边,听上流的轰轰飞瀑。听得兴发,索性循水声寻去。 拐过山嘴,飞瀑仍不见踪迹,却见若干男女围着篝火歌舞。火堆初燃之际,一半是 火焰,一半是树枝。燃到中途,树枝通体赤红,状若火之骨。再后来,又变作熔化 的珊瑚,令人想到火之精,火之灵。自始至终,场地上方火苗四蹿,火星噼噼啪啪 地飞舞,好一派火树银花。猛抬头,瞥见夜空山影如魅,森森然似欲探手攫人, “啊——”,一声长惊,恍悟我们常说的“魅力”之“魅”,原来还有如此令人魂 悸魄悚的背景。 从此,我心里就有了一处灵性的山野。且摘一片枫叶为书签,拣一粒卵石作镇 纸,留得这脉红尘之外的秋波,伴我闯荡茫茫前程。犹记前年拜会画家吴冠中,听 他老先生叙述七十年代末去湖南大庸写生,如何无意中撞进张家界林场,又如何发 见了漫山诡锦秘绣,欣羡之余,也聊存一丝自慰,因为,我毕竟早他四五年就遥感 过张家界,窃得她漏泄的吉光片羽。 是日,当我乘缆车登上黄狮寨的峰顶,沐着溕溕细雨,凝望位于远方山脊的一 处村落,云拂翠涌,忽隐忽现,疑幻疑真,恍若蜃楼,想象它实为张家界内涵的一 个短篇。不过,仅这一个短篇表现力就足够惊人,倘要勉强译成文学语言,怕不是 浅薄如我者所能企及。天机贵在心照,审美总讲究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能拿酒瓶盛 装月白,拿油彩捕捉风清?客观一经把握,势必失去部分本真。当然不是说就束手 无为,今日既然有缘。咦,为什么不鼓勇试它一试。好,且再随我锁定右侧那一柱 倒金字塔状的岩峰,它一反常规地拔地而起,旁若无人地翘首天外,乍读,犹如一 篇激扬青云的散文,再读,又仿佛一集浩气淋漓的史诗,反复吟味,更不啻一部沧 海桑田的造化史,——为这片历经情劫的奇山幻水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