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于个人的嗜好,我愿意我的叙述从国王C 的一首关于流水和落花的诗开始。 在那首广为流传的诗中,国王C 用一种貌似平静的语调说,夹带着花瓣和春天的流 水从我的眼中流过了,在昨日,或者更早以前,这种流走就已经开始,我的眼睛发 酸了,我的嘹望也已疲惫,可流走仍然是流走,而那些血迹一般的花瓣却一片一片, 如此连绵不绝。 春天,流水,落花,我只能看着它们的消逝,看着,可无法挽留。 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国王C 早已不再是国王,一年之前他就丧失了自己的疆土、 军队和人民,成为了国王B 的囚徒。写作这首诗所用的纸与笔,已伴随他度过了大 约一年的囚禁生涯。 接下来,他依然用他惯用的平静的语调,“天上人间”。是的,他依然貌似平 静但他的手指却毫无理由地颤抖起来,他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了一下。初夏的时令已 略显炎热,可从国王C 的身体所传达的信息来看,他,似乎正在经受一个已经很凉 的秋天。 每日里,这个被囚禁的国王,无所事事的国王,他的全部生活就只剩下了对流 水的眺望,写诗,弹些后庭花之类略带伤感的曲子,或者躺在床上,醒着,睡着。 在他的王后周婉与他分开,被国王B 的使者接进王宫之后,他的琴也就不再去 弹了。他对为他打扫房间的老宫女说,别去动它,别动它。我害怕听见,我害怕琴 弦所发出的任何声响。 国王C 不让那个老宫女动的还有一张棋盘,它摆在国王C 卧房对面的一座凉亭 里,因为很久未曾打扫的缘故棋盘有了一层厚厚的灰白的灰尘,有层层麻雀留下的 爪痕和一点一点的鸟粪。国王C 在眺望河水的时候从来都不看它一眼。 这盘棋是为国王B 准备的,在他愉快不愉快的时候,在他和某支队伍的征战出 现挫折或种种挫折的时候,在他获得某些胜利的时候,他就来国王C 这里下下棋。 如果不是出于禁忌,国王B 根本不会是国王C 的对手,这一点无论国王C 还是国王 B 都异常清楚。——我喜欢看你这种不敢赢我的样子,我喜欢。不过,假如你赢了 我我就杀了你。当然,你如果输得太快让我没有赢的乐趣我也会杀了你。我想,这 更能体现你的智力。你已经没有了疆土,没有了臣子和人民,只有和我下棋,你的 这个脑袋才显得有些用处。 很多时候国王B 是带着某种挫败感、焦虑来和国王C 下棋的,那时候,两个人 就会成为那种推心置腹的朋友关系,国王C 似乎是国王B 的一个谋士,他为国王B 的诸多行动出谋划策,每一次,他总会带给国王B 一些柳暗花明之感。——你这个 人真的让人恐惧。我庆幸,在你的智力未能得到发挥的时候先抓到了你。我发誓, 我一定不会让你逃走,同时你必须在我之前死去。——国王,你多虑了。国王C 冲 着国王B 摊开了双手,我有自己的王国,有疆土,有军人和资源的时候都无法和你 对抗,现在它们都丧失了,像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生性懦弱的人又有什么可惧的? 国王B 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国王C 多少有些坐卧不安。 从早晨到日暮,这么多无用的、苦闷的、堆积的时间摆在国王C 的面前,他只 能手足无措地面对它们,让它们一点一点的慢慢耗尽。然后是新的一天,新的一个 从早晨到日暮。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早晨和日暮消耗着国王C 的激动、悲哀、忧伤、 耻辱等等的情绪,使他渐渐地变成一块干枯的木头。 即使是王后被国王B 的使臣们带走,即使是王后周婉哀伤的哭泣和充满些什么 的一瞥。国王C 对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我是应该阻拦的,哀求的,是应该愤怒的, 可为什么我竟然不愤怒呢,我是在什么时候丧失了全部的感觉? 作为木头,国王C 的一天往往是坐在栏杆的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缓缓的流水, 他仿佛是栏杆的一部分。曾经有两只麻雀在他的肩上完成了从相识到爱情的全部过 程,它们是先后飞走的,它们没有在他的肩上留下爪痕或者其他的痕迹。 还有一次,国王C 用一整天的时间躺在床上,他把一种貌似平静的表情从早晨 保持到黄昏。老宫女给他端上的饭菜在茶几上依次地放着,它们同样地一动不动。 于是老宫女走到。国王C 的床前,在他的眼睛上晃了晃手。国王C 的眼睛仍是直直 地盯着,里面空洞得让人恐惧。老宫女压抑住恐惧,她再次在他的眼睛上晃了晃手, 晃了晃手,这次老宫女的动作幅度有了些扩大,可国王C 依然是那副沉沉的表情。 老宫女向外跑去。就在她跑到门口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以后不要在我的 面前晃你的手。 那声音仿佛是包含了沙子,或者是:干枯的叶子被什么挤在了一起,被人一脚 踩上去时发出的那种声响。 对于国王C 的发呆,老宫女和国王B 的特使都曾对国王B 进行过多次汇报,而 国王B 总是淡淡地一笑。他在眺望和怀念自己的疆土。他失去了它们,所以他现在 只剩下怀念了,就让他怀念去吧,它们已是我的了,我的。 每次国王B 心情好或不好,每次他找国王C 下棋,在最后他总是要国王C 叙述 一遍疆土丧失的过程。可以想见这是一种怎样的难堪和屈辱,但国王C 在一遍遍的 叙述中渐渐地趋向平静,他仿佛是在叙述一个他人的故事,与他毫无关联。他说在 他出生的那年他的国家拥有五十四个郡、六十四座城池,那是他的王国最为广阔的 时期,每年他们都会为他的国库运送数不尽的粮食、布匹和金银。到了国王C 四岁 的那年,西南的两郡发生了叛乱。随后战争逐渐蔓延,而在他十八岁成为国王的那 年,他的疆土只剩下三十二个郡、四十座大小不一的城池。到了二十二岁,他的叔 叔起兵叛乱,使十一个郡进入了战火。而到他三十一岁,国王B 的讨伐开始了,于 是他的疆土日见缩小,最后剩下一座孤城,最后,他只好出降。在某一次的叙述中 国王C 很不理智地发了一次感慨,他说人生就是一种不断丧失的过程,不断地丧失。 国王B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胡说,纯粹是胡说!是你,是你一个人在丧失。你看 我,我倒觉得人生是不断得到的过程,哈哈,我以后得到的会更多!如果国王C 理 智地及时收住也许就没有以后的发生‘了,也许无论他理不理智事情都要发生—— 他说国王你说的不对。你也在丧失,你的丧失你自己还没有察觉,以后会察觉到的。 有些是你根本忽略的,可当它全部失去之后你会突然地发现你的忽略是一个极大的 错误……国王B 没有让他说完。国王B 的脸色已变得异常昏暗,那你说,你现在还 剩下了什么? 尽管国王C 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不理智,但已追悔莫及。他只好认真地回答:我 几乎丧失了全部,现在,我已不如一个农夫、一个士兵。我……我所剩下的只有一 辆马车、我的王后和我自己的身体。国王B 哼了一声。既然你那么愿意丧失,那你 就接着丧失吧。 让国王C 接着丧失对国王B 来说没有任何的难度,只要他愿意去做。于是国王 C 的马车被砸碎了,而马肉则被做成了三种菜肴分别端上了国王B 与国王C 的餐桌。 作为赏赐,国王B 在使臣把马肉端过去时也一起来到了国王C 的住处。我要看着你 把它咽下,国王B 说,我相信在你的嘴里它肯定不仅仅是一块块的马肉。 随后是王后周婉。国王C 每日都在猜测她在国王B 的王宫里的可能的生活。后 来国王C 似乎不再想她了,他成为了一块真正的木头,老宫女在打扫房间时有意多 次地触响琴弦,让它突然地震撼一下,清脆一下,轰响一下,可国王C 根本无动于 衷。老宫女突然地有些可怜他了,她为自己有意的恶毒感到有些羞耻,所以,当王 后周婉在国王B 的王宫里病死的消息由老宫女传递给国王C 时,她的眼里含了一层 厚厚的泪水也就并不奇怪了。(后来,她为自己的同情付出了代价,国王B 在国王 C 死后不久便叫人挖去了她的两只眼睛。) 国王B 的疆土在不断扩大;而且,他先后处死了七十几位大臣、三个叔叔和两 个弟弟,朝中已无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国王C 被忽略了,如同那盘搁置于凉亭的 棋,显得无用,同时无害。让他慢慢丧失吧,让他做一块木头吧,我要让他的身体 变干,除了肉和骨头一无所有。 国王C 被忽略了,他在那种忽略之中度过夏天、秋天和一个新年。在正月初五 的早晨,国王B 的使臣踩着纷飞的雪来到国王C 的面前,他端着一个红色的酒壶, 以及一个红色的酒杯。国王说,你该上路了。但愿你来生好运,不要再做什么国王。 雪下得很大,它洁净得让人感觉空旷。国王C 端起了红色的杯子,他跟国王B 的使臣赞叹了一下杯子的颜色和做工:“这样的杯子根本不该用来盛毒药,你们可 以用个一般的杯子,太可惜了。” 本来国王B 是不会杀我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吗?国王C 微笑着,他的眼 睛盯着使臣的脸。我知道,我是知道的。其实我早已死了,这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 他说,我终于把所有可以丧失的都丧失了。其实,在我出降的时候就在等待这 一天,只是我没有勇气自己完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