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走出院门。他站在巫的面前。他说起他的苦恼和内心难以启齿的疑惑。说到 女儿对马不安的躲闪,马对女儿绝望的追逐。他献上羔羊,献上禾黍,他请求巫的 帮助。巫在披散的白发里睁开眼睛,伸出指甲巨长的树枝一般的手指,拨开长发; 她如此衰老,眼睛里的光已经消失,但她说看见了一匹马,一匹被爱情捕捉的马。 她从长指甲里拔出一根草来,发出乌鸦一样的声音,她说:誓言咬在你女儿的牙齿 间。承诺在你女儿和马之间。马和女人之间将有活物成为牺牲。拿去这药草,它让 你的马匹获得安宁。 他站在了女儿的面前,一言不发。她缄默,然后哭泣,哭泣停下来的时候,她 说出了对马的诺言,说出那些折磨她的梦。他拿出药草,看着她嚼下,看着她的痛 苦归于平静,她沉沉睡去。 他走出屋子,站在庭院,看到马儿,它望着他,坚定而执著,没有请求,没有 躲闪。他看到力量在它身上的汇聚,看到光和风向它的靠拢。他站着一动不动,感 到身体里汹涌而至的杀机。太阳在不动声色地移动,庭院里大树浓密的影子无声无 息地走来,完全遮住了他。 他走进房屋。女儿在沉睡,她将沉睡过很多个日出日落。他拿出他的石刀在石 上磨,日光已经褪去,石刀不断冒出火光。他拿出他的箭镞,伸进一只木制的笼子, 感觉到笼里游动的毒蛇嗖地咬住了它。 他走向月光泻下的庭院。地上马儿的阴影一动不动。它的眼睛在月亮下闪闪发 光,望着他,恢复了以前的沉静。一动不动,它等待着什么来临,它安静而执拗地 等待着什么来临。他能感觉到它的等待,感觉到它浑身肌肉的松弛。他拉直了弓驽。 他提着沾血的残缺的石刀返回房屋,做完了一切,月亮已经隐去。大地完全黑 暗。他隐隐有些揪心的懊悔。他听到箭镞没人马儿身体的迟钝的声音;射完最后一 箭的时候马没有动,许久之后,它轰隆一声倒了下去。这是惟一的声音,惟一的动 作。恍惚他听到了女儿在沉沉的睡眠中的一声叹息。他在月光里挥动石刀,把剥下 的带着残血的马皮挂在大树的枝丫。他疲倦地睡去,梦见了马一动不动地站着,它 的身上插满箭镞,它望着他。他的女儿梦见了马的死亡,梦见了马血淋淋的皮,它 披在了自己青春的胴体上,裹紧了她,使她收缩。她梦见了马的诅咒,梦见了她曾 对马说出、被大地听到的誓言:“是的,我将嫁给他,做他新娘,献给他初夜。有 谁能够?我愿他享受我甜美的身体,甜美的爱情。” 她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树叶已经掉光,马皮已经干透。 她的父亲慈祥地看着她,她如此瘦弱,眼睛显得极大,发出异光,却又沉静,像一 双马的眼睛。她看着她的父亲慈祥地看她,却觉得阴沉和不祥。她走出房门,站立 庭院;马厩空空,大树裸露,裸露的马皮搭在树杈上。阳光刺目,她流下泪来。 她就要出嫁,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穿上她亲手纺织的美丽衣服,她要出嫁。前 一夜她又莫名其妙地梦到了马。清晨的院落,她站着,穿着她亲手纺织的美丽衣服, 望着那树上耷拉的马皮。它已经坚硬,风干,像一颗经历痛苦以后的心。她突然感 到难言的寂寞,如此清晰,像就在昨日;感到莫可名状的依赖和想念,,那像一个 人一样完美的骏马。她缓缓走向大树,伸出手去,那手曾被马儿的舌头舔触。她抚 摸那坚硬的马皮,感到马皮在她的抚摸下渐渐柔软。她清晰地想起对马儿的誓言, 她自言自语地说出曾经的誓言:“是的,我将嫁给他,做他新娘,献给他初夜。有 谁能够?我愿他享受我甜美的身体,甜美的爱情。” 风暴在明亮的庭院里陡然涌起。光在涌动,从四面八方,涌向庭院的中心,突 然分开,暴风迅疾升起,旋舞,她听到了马儿的嘶鸣,看到马儿从远方奔驰而来, 它踢踏着急促的脚步,来迎娶它的新娘。她的眼睛里迸出泪水,又进出灿烂的笑, 它用整个身体拥住了她。温暖,温柔,马皮从树上飞卷而下,缓缓而至,轻轻地、 紧紧地包住了她。她和它化成了一个,她变成了蚕马。附:身女好而头马首。(《 苟子·蚕赋》) 欧丝之野,在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山海经·海外北经》) 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惟有一女,牡马一匹,妇亲养之。穷居幽 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我将嫁汝。”马既承其言,乃绝 缰而去径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从来,悲鸣不已。父曰:“此 马无事至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 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 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 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 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怕忙,不敢救之,走告其 父。父还,救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 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 者,丧也。由斯百姓竞种之,今世所养是也。(《搜神记》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