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又过了几天,王泰阳回村里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按上面的意思,把生产 队的大印交给了丁存义。但是丁存义当了生产队长以后,桌子上仍然没有酒,没有 肉,他的老婆也仍然没有的卡衣服穿,因为生产队的仓库里,除了几具生了锈的犁 耙以外,什么都没有。过了不久,丁存义带着皮为良去城里参加武斗,打死了人, 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坐牢去了。皮为良还在村里,还是那样的懒惰,只是不敢 耍无赖了。 没有当队长以后的王泰阳,日子过得更好,快要变成地主了。人们看见他每逢 县城的街子天,他就大摇大摆地背着鸡、鸡蛋,或是自留地里的东西到城里去卖, 然后从城里背回村民们所羡慕的那些东西。而别人学着他背去卖的东西,不是被戴 红袖套的管理人员强迫着卖给供销社或蔬菜站,就是在黑市上悄悄出售的时候被没 收了。 他们同他开玩笑说:“王泰阳,你的东西究竟拿到什么地方卖?为什么没有被 没收?” 王泰阳说:“没有卖,送朋友了。” 他们不信,说:“哄鬼的话!‘打办’有你小舅子吧?” 他哈哈一笑走过去了。 王泰阳不到亓彩凤家去了,但是他的妻子却照样跑得勤,经常给母子俩送吃的、 穿的去。来雨长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十岁了。 这就是我调查的王泰阳与亓彩凤事件的始末。 老秦是一个决断而又有责任心的人,听了我的汇报之后,他就召集全体工作队 员进行研究。大家认为,既然县法院都已经不予追究,只作了行政处分,他还是党 员,这就说明王泰阳不是犯罪,是属人民内部矛盾性质。王泰阳的下台,除了他的 错误,还同文革中有人想夺权当队长有关,现在这个人由于参与武斗打死人,被判 了刑,王泰阳的错误可以考虑作从轻处理。现在刚刚粉碎“四人帮”,正是用人之 际,王泰阳这个人才完全是可以用的。再说,如今公社才是科级,大队是股级,生 产队长什么也不是,不就是一个带着大家种田种地的人吗?老秦同意大家的意见, 他让我写一份关于调整三队领导班子的报告,主要内容是让王泰阳当队长。他说由 他同大队领导交换意见;同时也由他亲自向工作团领导作汇报,公社由团领导去协 调。但是他补充说:“必须先做通王泰阳的工作,他答应出山之后,再写报告。” 做工作的事,又由我负责。 这一段时间的农活,主要是整田。整田有三道工序,一是由人工把田里的大垡 子敲成小一些的土块;二是用耙先干耙一遍,把小土块弄成碎土块;第三是水来了, 再耙几遍,直到把碎土块耙成泥浆,这才可以插秧。田地里的大垡子,有的有羊肚 子那么大,被一个冬天的太阳晒得像铁一样坚硬,锄头背敲下去岿然不动,往往要 敲很多下,才能把一个垡子敲烂。即便如此,耙起来仍然非常惊险,就像在大海中 玩冲浪游戏一样颠簸不定,牛在土块中插足行走,有时被锋锐的棱角划痛,就会跳 起来,耙田手时常会被颠下耙来。我有一次站在耙上,牛突然跑起来,我顺着牛屁 股滑下去,木耙从我的背脊上划过,拉出三道血痕,险些出了大事。古人说“谁知 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真是经验之谈。 吃过晚饭,我常到王秦阳家去同他聊天,聊得最多的自然是雨,因为那一段时 间,全队都像盼新媳妇似的盼着下雨。“要下就该在这两天下了吧”,这样的话在 我们的嘴上千百遍地重复过,时不时,我们又会一起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天,分 析云彩的动向。有一天晚上,我试探性地同他谈起,要他出任三队队长的事,他不 是一口拒绝,而是绕来绕去,主要就是两句话,一是“我犯过错误,不合适”;二 是“我当和不当一样为社里操心”。我正在给他做工作,忽然听到一阵沙啦沙啦的 声音,好像是在下雨了,我同他互相看了一眼,一齐冲了出去,一看,原来是几个 半大孩子,正在往靠在墙边的包谷秆上撒尿。 我在同王泰阳谈了许多次以后,虽然没有结果,但是却熟悉起来,我喜欢他的 善良忠厚,他错误地认为我有一点学问,于是我们就处得像朋友一样了。有一天下 午,我们照样吆牛耙地,收工的时候,他悄悄对我说:“今晚肯定下雨,你到我家 来吃晚饭,我们一起等着。”我抬头一望,万里蓝天,虽说有几朵云彩,也不像什 么积雨云,但是我又相信他的经验,就半信半疑地答应了他。我把母亲从白马镇带 来的红烧肉罐头拿了两瓶来,交给赵茹宾,不一会儿,一桌像样的酒席就出来了。 菜有四样,除了红烧肉之外,是油炸辣椒和油炸兰花豆,还有一大钵青菜汤。兰花 豆也就是炸蚕豆,赵茹宾把泡涨的蚕豆,在尾巴上浅浅地划一个十字,然后放在冷 油里炸至油旺、香味泛出时起锅,划过的蚕豆皮张开来,就像一朵朵蜡黄色的、开 成四瓣的兰花,吃起来又香又酥。 饭菜很可口,酒也很醇,但是雨却一直没下,我怀疑所谓等雨也者,是王泰阳 骗我来吃饭的借口。一直到我们把满满一葫芦酒都喝干了,才听到了雨声,这时我 们都已经朦朦胧胧,如梦如幻了。但是,雨声我们却是在听着,我们不就是在等雨 吗?开始,我仿佛听见是谁在屋顶上撒出一把豆子,接着撒豆子的人多起来,而且 越撒越密,好像是在比赛谁撒得多似的。最后,他们大概是性急了,终于向屋顶上 哗哗地泼起来。屋顶上盛不下,顺着瓦沟往下流,等流到了地上,却不是豆子而是 水。原来不是有人撒豆子,而是上帝向大地的某一个方向撒出一张银色的网,一下 子把山川河流,把荒野田地,把在喝酒和不在喝酒的小屋子,都罩在网里了。网罩 着的,就是上帝喜欢的了,就有饭吃了;没有罩着的,就继续盼望吧。有人在咯咯 地笑,等我醒来,是睡在小范的床上,小范却睡在地板上,昨晚我喝醉了,是被雨 灌醉的。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夜一天,秧苗总算顺利地插上了。插完秧以后就算是农闲, 至于中间要薅秧,那是女人们的事,男人们该干点别的事了。王泰阳往县城里跑了 几次,回来说用沙的单位联系好了,就等着生产沙拉出去;而且说这家单位还答应 尽量收购他们的沙子,以便供应外地的建筑队。老秦决心把三队当成一个抓副业的 点,摸出经验,向全大队推广;等积累了资金,再打隧道引水。可是黄有组织不起 人来,到谁家去动员,别人就先向他伸手要工具,要定金。我和老秦商量,这事还 非得王泰阳不行,而王泰阳死活就是软顶着,说自己不适合当队长。没有办法,老 秦只得亲自出马找王泰阳谈话,到底还是他有水平,居然把王泰阳说动了。老秦对 王泰阳说:“你先干着吧,大队的文件很快会下来。” 那天晚上,黄有在大榕树上挂上一盏马灯,把社员召集拢来开会,由王泰阳向 大家讲抓副业生产的事。第二天一早,王泰阳就进城去订做了几十把铁筛,很快三 队的家家户户就开始生产沙子了。当王泰阳把第一笔货款收回来,各家各户也都象 征性地分到了一点钱的时候,大树脚村的村民心里,升起了新生活的希望。 老秦也满怀信心,他不断地去催上面批复我们的报告,批复很快下来了,可批 的却是:王泰阳不适合再出任生产队长。上面还口头批评了我和老秦,说我们不懂 政策,小资产阶级狂热,我们嘴里不敢说,心里不免有些腹非。倒是王泰阳通达, 那天晚上,也是在他家吃饭,也是一样地等着下雨,当我按老秦的意思,嗫嗫嚅嚅 地向他解释时,他只说了两个字:“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