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距上次大半年后,我又一次回到了母校,徘徊在校园里。六月初的天气,夏天 的表情已经酝酿到了八九分,但尚未到炎热难忍的程度。校园里草木蓊郁,绿意深 浓,营造出一种气派、舒坦的感觉,让心情也变得少有的闲适惬意,一种游子返家 的心境。 在京城,燕园的风景丝毫不逊色于别处的形胜,即便是与名震四海的颐和园、 圆明园相比。如果后者仿佛频频出镜的明星,它便是养在深闺的女儿,轻易不将如 花容颜示人。但一旦谁有缘步入这处当年清朝皇族的私家园林,目睹它的姿容,定 会叹若天人,惊诧不已。当年在此四载就读的自豪感,除了最高学府的名声,还有 一部分是要分给树木、湖水、山丘的。记得毕业前夕,最后一次全班活动,大家沿 着湖边漫步,面对朝夕晤对四年之久的湖光塔影,都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只是 “有些”而已。谁都不会怀疑,将来自己会常常回到这里来,让它的柳丝风片轻拂 过自己的脸颊。因此,“相会未名湖边”成了告别时屡屡被提及的一句话。 然而走出之后,这种愿望却渐行渐远,渐告陌生。在生存的疆场上打拼,不是 一个你是否乐意的问题。仿佛一段树枝,一截木板,被抛进了湍急的漩涡,只能随 着水流载沉载浮。这中间会有多少变形和损耗?首当其冲的影响,便是心情变得粗 糙麻木,多少浪漫的诗情随风而去,与时俱逝。这样,不知不觉中,这一个想法也 淡漠了甚至遗忘了。刚开始是没有时间,后来有时间了,却又丧失了兴致。曾经有 几次,留京同学聚会,曾随口问过坐在身边好几位,最近是否回过校园,回答一概 是好久不曾去过了。听那口气,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遗憾。想想也是,又有什么可遗 憾的呢?相反,谁要念念于这样的想法,倒是该被别人认为奇怪了。对于受现实法 则操纵的人生,这种情绪毕竟更像是奢侈品,不但并非是不可或缺的,有时甚至是 需要提防的。古人慨叹“难得糊涂”,适度的糊涂确实是智慧的另一种形式。因此, 虽然这么多年来,回校也不下十几次了,但功利性都很明确,开会,采访,约稿, 来去匆匆如同过客。 可是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诱因首先是外在的。春节后不久,即被单位派到颐和园北面的一所干部学校, 接受一次为期不短的培训。从紧张琐碎的工作中抽身出来,上课,读书,生活一下 子变得单纯了,就其形态而言更接近了当年的校园生活,某些蛰伏已久的念头于是 重新抬头了。距离又为这个念头的实现提供了条件。于是在这个没有课程的下午, 又打点不起读书的心情,第一次,在并无明确目的的情形下,脚步迈进了校园。 我从供机动车出入的西校门进校,右行经过留学生居住的勺园,楼前的网球场 上,仍然有人顶着下午两点钟的炽热阳光挥舞球拍,脸上,裸露的臂上腿上,到处 汗津津地闪光。再往南几百米走到顶头,从两幢学生宿舍楼狭窄的连接处穿过,向 东一折就看到了西南校门。四年中,我走得最多的就是这一道校门了,不论是到海 淀镇的新华书店买书,还是坐332 路进城,它都是必经之处。如今校门依旧那样窄 小朴素,将一份亲切熟悉的感觉牢牢地框住。继续东行、北折,走过二十九楼和三 十楼之间的柏油路,从当年栖身的三十二楼门前经过,——直向东走到贯穿南北的 主道。这是我喜欢走的一条路线,却说不出什么原因。几年履迹不至,三十二楼门 前原属北大出版社的平房院落,和西侧被铁丝网围起的晒衣场,已经变成了高楼, 映衬得周围原来的楼房愈加老旧低矮。 校园明显比当年热闹喧哗了。 时常有轿车从身边驶过,过路时要小心提防,而当年,只需留意自行车。那些 拥有自行车的北京同学,曾经让大家羡慕不已。如今招生规模扩大了,学生人数多 了,各种会议也多了,走在主路上不长的时间里,就有两人向我打听,去某某教学 楼参加某会议该怎样走。在这个越来越开放的校园里,不会有人想到“笑问客从何 处来”的。每个学生都知道,走在身边的人,很可能只是一个访客,一个来听免费 的讲座的外校学子,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慕名而来的游客。从海报土,看到剧院在- 卜演某出话剧,面向社会售票。但更突出的变化,还是随处可见的新建筑。最引人 注目的,是三角地的东北面,当年的学三食堂和大饭堂,已经被两年前落成的北大 百年纪念学堂取代。隔着马路,东边,当年杂草丛生的一大片空地,更早一些时候, 就矗立起了几幢智能化的建筑。这些样式、质材都颇具现代风格的建筑物,诉说着 百年老校新的生长。 难得有这样的闲情。在三角地东侧、教工宿舍楼背后,我找了一排被树阴遮挡 的长椅坐下。长椅仍然被漆成墨绿色,我最熟悉的颜色。当年,在图书馆前,未名 湖边,环湖的小山坡上,许多排这种颜色的长椅曾负载过埋头苦读的我。搁放在旁 边的书,有时会从长椅的缝隙间漏下去。随着年级不同,它们的内容也变换不止。 显然,经历这么多年的日晒雨淋,我此刻落座的这排椅子,该是和别处的一样,已 经换过好几次了。头上,透过树叶筛落几片阳光,在脚边活泼地抖动。 这个地方,果真曾经属于过我吗?风景与当年殊异。那时,凡是参加人数众多 的大型活动,多是安排在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大饭堂里,像新影片的放映,每年的 新生入学迎新会,每个节假日的学生会餐,请第一次夺冠的中国男排来校作报告, 等等。它可是名副其实的多功能厅,虽然当时还没有这个词汇。大饭堂南面,学三 食堂东侧,曾经有一片开阔的、方方正正的柿树林,根据两点之间直线最近的原理, 中间被踩出了几条西南东北方向的斜道,学生们在树下往返穿行,络绎不绝。柿子 成熟时,经常有果实坠落,摔碎,摊开一片金黄滑腻。每年毕业离校前,这里也成 了毕业生处理旧书的摊点。如今树林已经荡然无存,成为这一片密不透风的建筑群 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过来人,不曾千百次用脚步丈量过,不会知道这一小块地方的 变迁史。俱往矣。但此刻我不能肯定,我的记忆是否准确还原了当年的面貌,是否 有某种程度的走样变形。 一个低年级模样的学生走过来,迟疑了一下,问:请问我能坐这儿吗?我向旁 边挪动了一下,给他腾出地方。此刻,旁边的几排长椅正裸露在已经开始西斜的阳 光下,无遮无掩。他抱着厚厚一本牛津版英文词典,很快进入角色,口中念念有词。 一张多么年轻的脸,嘴边一圈黑乎乎的柔软的短髭,额头上还不曾爬上一丝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