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开校园将近十七年了。有时想到这点,自己都感到恍惚疑惑:会有这么久了? 这可不是个小数。生命如行旅,折合成距离的话,这段时间至少占全程的三分之一 了。且不论还可能遭遇种种不测,从而造成路面塌陷、中断,行人中途退场。那样 的话,它所占的比重还会加大。 好在这不是一个需要求证的话题。十七年,月份牌也有十七本了,摞在一起的 话会是厚厚一沓。如果一页页扯下来铺在地上的话,长度怕该以公里计了。即使再 冥顽不化,想到这一点,也难以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即拿此刻来讲,一种游离感或 者说是错位感,摇曳着从心头升了起来。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仿佛擅自闯入了一 处陌生人的私宅。 这里是校园的中心地带。正是下午的上课时间,成群的学生们从身边匆匆走过, 脸上写满开朗的、阳光般的、朝气蓬勃的表情。青春的美,青春的骄傲,在六月的 背景中,一点也不遮拦地绽放着。不,应该说喷发更恰当。一份这样的神情,就好 像一滴洇在宣纸上的墨汁,很容易就晕染出一片,何况有那么多张年轻的面孔? 当年这样的神情一定也曾经写在自己的脸上。这是青春最可信赖的标志,一百 年前和一百年后不会有什么区别。即使这片校园的布局、建筑、风景将来可能变得 面目全非,只要充满这样的神情,校园依然是校园。“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 不在乎,你仿佛拥有宇宙间的一切宝藏,连忧愁也给你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 你自信而大胆,你说:”瞧吧,只有我才活着。“‘此刻,在自己接近四十岁的年 龄,忽然想起了屠格涅夫中篇小说《春潮》结尾处的那一大段话,胸间不由得升起 一股强烈的羡慕,带着一缕秋风抚面的悲凉。 但时间的流逝不可能没有痕迹。根据某种自然界中的交换原则,它在剥夺的同 时,也回赠了一些什么。一种过来人的感受,执拗地逼迫我把思绪投向将来,为眼 前的姑娘小伙子们。此刻,他们拥有同样的亮丽青春,仿佛同一片苗圃里整齐的幼 株,但十年后,二十年后,谁的命运会胜过别人?谁比谁活得更长?如果有一面魔 镜,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未来自己的情形,我相信会响起一片嘈杂的喊叫叹息之声 ——有欢喜、自豪、洋洋得意的,但恐怕也有相当多的会是惶惑、沮丧、黯然神伤。 那个迎面走来的漂亮女生,脖颈挺直,脚步轻盈,每个细微的动作中都流露出高傲 矜持,将来也许只是个慵懒的主妇,每日相夫课子,精心呵护富足而平庸的家庭幸 福。那个被簇拥着的学生干部模样的小伙子,看他滔滔不绝的样子,/心中一定对 前程胜券在握,要让他相信将来他或许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怕会被当作敌 意的侮辱。而旁边的听众之一、某个平时从不惹人多看一眼的角色,因机缘凑巧, 说不定反而会鹤飞冲天一鸣惊人。每个人都只是一块其形混沌的泥巴,最后会成为 什么样子,固然要看各人的意愿,还要看时间雕塑师如何出手。常常,画龙点睛的 那一笔,恰恰出自后者。 经历会使一个愚钝的人变得聪明些。我并不是故弄玄虚,这么多年来的见闻, 让我敢于这样概括言说。悟性当然重要,但悟性也是被时间之水浇灌培育出来的。 回到当下,最想说的一句话是:真羡慕他们拥有大量的时间。此刻,无穷感在 他们心中,一定和惶惑感在我心中一样充塞涨满。拥有这点,他们便拥有了挥霍的 资本。不但可以把梦做得极尽妖娆,还可以适时地调整修订,如同用橡皮擦去一处 笔误。富足的时间允许他们犯错误,走弯路,重新起步。对于人生的许多玄机来说, 时间都是最隐蔽然而也最可信的原因,是归结和谜底。我们雄心勃勃或是万念俱灰, 可以有许多理由,但最根本的一点,往往就在于从当时所站立的位置望出去,在被 暮色吞没之前,那条浅白色的时间之路还有多长多远。 然而在这点上也存在着一个悖论:这个绮思缤纷的年龄,只有极少数人才真正 明白时间之手翻云覆雨的本领。等到他们领悟到这点时,时间偏偏已经变得不多了 ——这样的处境,只能说是上帝的安排,为了某种我们至今不能明了的目的。 我忽然间为他们着急。我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将和我一样,基于毫无理由的乐 观,把光阴当成无休无止的资源,满不在乎地轻抛虚掷,到将来的某一天再懊悔不 已。但我无法提醒。即使我说出来,也没有人理解和在意。因为有些事情,只能依 凭自己的体验,切实地走上一遭才行,像童话里那只尝遍苦头才吸取教训的小羊羔 ——她终于明白,大灰狼不管甜言蜜语还是凶神恶煞,都是为了吃掉她。 如果一切从头开始,你会怎么样? 对重返旧地的游人,我相信这会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想法。当一个人最重要的 一段生命是在它的怀抱中展开的,这个地方尤其能够成为一处启示之所。我们对于 生命的觉悟总是滞后一个拍节,每每在无可挽补的日后,才意识到当初应该如何行 动。告别童年,才会意识到孩提时的无忧无虑多么美好;步入中年,才懂得珍惜青 春的梦想,脚步的轻快,为虚掷的光阴懊恼不已;跨过老年的门槛,则追想中年的 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最后,病榻辗转弥留在际,才能对整个人生有醒豁的认识。我 们总是用无数次的错谬揭示一个生存的悖论。然而生命是单行道,一切不可逆转, 已经发生的无法收回和修正,就像射出的箭,即便发现方向错了,也只能眼睁睁地 任它呼啸而去。 谁能说得清,我们生命中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偏离,如果不是更为糟糕,完全错 失了方向的话? 于是便有了一个词“假若”,围绕它衍生出一场场白日梦想。它是一副廉价的 安慰剂,一种无须兑现的允诺。我的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曾把臂章上表示小组长 职务的一条杠涂改成三条,过一下当大队长的瘾——我的想像其实是同一种伎俩。 它的效力仅仅存在于想像的当时。谁都知道这是愚蠢虚妄的,然而很少有人有足够 的明智,能够完全避开它的诱惑。在想像中,我就曾许多次修正我的大学生活:四 年中,我应该学会如何读书,应该多读那些值得读的好书,应该把外语学好,应该 有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毕业前应该考研究生,那样有可能留在校园里当教师,人 生可能是另一种更合乎本性气质的、因而更为我喜欢的方式。应该……应该做许多 因为当年未做而今天备感遗憾的事情。就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白夜》中沉湎于幻想 的男主角一样,在某个瞬间,我甚至被自己的想像打动了。 然而,再进一步推想,如果这些目标果真达到,是不是就没有遗憾了呢? 不会的,顶多是用另一种遗憾取代此一种遗憾罢了。生命有千万种可能性,人 只能遭遇其中的一种最多几种。围城之喻每每被描摹婚姻,其实适用于整个人生。 任何一个达到了,都会向往另一种陌生形态的生存。“既得陇,复望蜀”也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也罢,都是对此种心态的不同侧面的状写而已。 不知不觉中,阳光从树冠边缘照射过来,我眯起眼睛。很短的一会儿,日头已 经沿着自己的轨道西移下滑了若干距离。我站起身,把刻苦攻读的小师弟独自留在 那儿,走到西边三角地,浏览起告示牌上的内容。这里历来是校园里的信息发布站 和集散地。电影海报,讲座信息,戏剧节的演出剧照,优秀论文奖获奖者名单,学 生暑假远足队征召队员的启事,五花八门。尤其是个人张贴的小广告,和当年比, 从数量到品种,都丰富了许多。自荐当家教,图书转让,寻找合租者,征求某一学 术话题的对话伙伴……我随意而兴致盎然地读着,一些触动我类似的记忆,另一些 则让我了解到今天的师弟师妹们色彩缤纷的新生活,不由升起一缕羡慕。一页很不 起眼的信纸触动了我。上面用签字用的粗笔画水笔写了几行字:都说踏进燕园的是 天之骄子,可为什么每天我都被莫名的烦恼缠绕?盼您伸出援助之手,帮我解开心 中的死结。典型的青春式表达,真诚和夸饰并行。可能是因为还有些犹豫不定,他 并没有写明自已是谁,住在哪座宿舍,而是希望对方留下自已的房间号。 如今“成长的烦恼”是一个经常被提及的说法,这显然说明人们更加关注生命 本身了。报刊电视,都开设相关栏目频道,试图为情感的困惑指点迷津。各种心理 励志类的图书,更是铺天盖地,占据了书店不少的柜架以及热销排行榜的显要位置。 回想起自己栖身燕园的那四年,十七到二十一岁,正是灵魂的地震活跃期。那 种滋味,相信每个过来人都不会陌生的,只不过因为环境不同,引发的事件不同, 特别是因为各人气质、性格差异,感受的程度不一样罢了。我自觉属于那种敏感内 倾型的,遇事难以释然。阅历简单,情感懵懂,思索能力也很薄弱,再加上耽于幻 想,因此心灵所受的激荡更持久,成熟的步伐比别人要慢上一个节拍。灵魂深处常 常充斥着纠结、冲撞、起伏,本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可以烦恼上好几天。振奋、 喜悦也和消沉、沮丧一样,间歇发作,毫无道理。既有真实的憧憬,也有幻象的诱 惑,来路和去处同样模糊难辨。天性本来就羞于向人倾诉,在一两次敞开心扉却受 到轻慢的对待后,就更加自我封闭,试图向书中寻求解脱之途。但那时没有这样的 指导读物。稍微沾上点边儿的,也是一些言不由衷的豪言壮语,什么都能和英雄壮 举、社稷命运联系在一起,不过是意识形态语言的变体而已。 一次夭折的恋情与这种心态有关。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没有来由地对自己轻 视甚至厌恶,就像青春发育期的中学生讨厌脸上的痤疮。那么,这应该是一种自卑 了,但为什么对周围一些老师、同学公认的佼佼者,却也时常用挑剔的、不信任的 眼光打量看待,觉得不过尔尔?是不是看多了名人传记而导致的不切实的自我期许, 从而处处以对照,而这种行为只能带来自我挫败?记得读雪莱、拜伦、莱蒙柯夫, 想到他们都是在二十几岁就告别人世,留下那么多至今传诵的杰作,而自己离这个 年龄也不远了,却一无所有两手空空,顿时感到一种刺骨锥心的茫然和绝望。总之, 在梦想浪漫爱情的年龄,当某一束闪烁的光试探着打过来时,我却叶公好龙般张皇 地退却了。我当时还以为这是积蓄力量,以为对于一种最美丽的感情,只有完整和 完美的自我意识和形象才能相称。但直觉还有后来的认识告诉我,那实际上是一种 怯懦,一种朝向幻想的逃避。 许多年后,有一次和妻子聊起大学时的感受。她当年就读于旁边一所名牌大学, 家又在北京,生活条件比较优越,而且性格远比我开朗。但她也说,那时经常感到 压抑,不顺心,但也想不出明显的原因。同学间的摩擦磕碰,得意失意的小小悲喜, 都不过是些过眼烟云,不足以解释那种持续的心理波动。这进一步证明了我的判断 :这是一种成长的烦恼症候。告别备受呵护、一切被安排妥当的少年时期,需要面 对生活独自发言,但说什么、如何言说,尚有许多云里雾里的茫然。那一种暖昧的 尴尬,仿佛季节的冬末春初,乍暖还寒。 然而再进一步思考,烦恼又何止于青年,何止于成长期。它是贯穿于整个生命 之中的。只不过随年龄不同,呈现不同的面貌而已。那时,大家的理想都是成名成 家,很有几分气干青云的豪情。如今聚会,如果交谈稍稍深入展开一些,更多的却 是收入、职称、孩子、房子之类,而这些恰恰是我们当年所不屑的。同样,今天回 顾当年的烦恼,想到曾经为某个不足挂齿的事情而心境起伏寝食不宁,如某门考试 成绩不佳,某次发言失态担心被耻笑,也不免觉得好笑。再如,因为不能转到本系 里另一个我更为喜爱的专业,我在很长的时间内深感郁闷。如今回想,这算什么呀? 把它们置放在时间的坐标上看,简直不值一提。想下去,将来有一天,回想起今天 苦恼、陷溺、耿耿于怀不能摆脱的种种,会不会也作如是观呢?我仿佛看见时间幽 灵在遥远处点头。 然而,对于此时此地的陷溺者,超脱却是困难的。只有“跳出三界外”,才可 能“不在五行中”,而我们却不得不在场。也许这正是造物的安排:如果消除了矛 盾、苦恼,我们该如何处置自己的生命?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抱怨一天到头忙碌 不堪,但倘若真闲下来,不用太久,我们又不知该怎样面对寂寞的挤压了。造物怜 悯人,怜悯这种自相矛盾、慧根短浅的造物,所以要给每个阶段安排下特定的烦恼 ——也便是为生存安排了目标。这般想来,我们倒是要心存感念了。佛家称“众生 皆苦”,但正是苦,才为生命作证,恰如疼痛可以证明知觉功能的正常。 与烦恼的对象千变万化相比,也许,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烦恼的感受该是相通 的,血压、心跳、肾上腺的分泌变化,是它们共同的表达式。我们可以嘲弄一个人 忧虑的内容,但应该尊重他真实的心情。楼下卖体育彩票,我们买了几注,互相逗 趣,倘若中了五百万元大奖该怎么办。上小学三年级女儿出语惊人:她要买一大堆 书包!对于她,成人的买豪宅购名车的梦想同样是隔膜的。 图书馆的东侧,当年宽阔的草坪大半已荡然无存,被扩建的新馆舍吞噬。只剩 下很袖珍的一片,仿佛特意留给当年的学子追怀凭吊。四年中的许多个夏日傍晚, 我仰卧在散发出温暖苦涩气息的草地上,望天空的云彩,怎样变幻着颜色和形状, 偶尔飞掠过几只燕子,吱吱的叫声清亮细碎,像枯枝擦划过玻璃。一些缥缈的梦想 也和云朵一样,飘来又逝去,了无踪影。 不久前清理旧书时,翻出大学毕业时的纪念册。起皱的封皮,泛黄的内页,翻 动时一股霉味。它们如今已然成为生命的过去时态。的物证,当年恐怕谁也想不到 它有这种功效的。 第一页是全班同学的合影,就在图书馆东面草地上。大家列成三排,站在摆放 好的长凳上,背景是草坪上的塔松,后面物理楼的飞檐,更远处,未名湖的水塔占 据了照片的右上角。我站在后排,过长的头发衬得脸庞愈加瘦削,颧骨凸出,两颊 凹陷,一副不健康的样子。谈恋爱时,妻子看到照片,连说可怜,说让她想到了吃 不饱饭的苦孩子。而现在,我却在为肚皮减下不去而发愁。 到底是学中文的,纪念册上每个人的留言都诗意盎然。如今看来,不乏虚夸矫 饰之词,有些话连写下的人当时都未必十分清楚其意蕴,但谁也不能怀疑他下笔时 的真诚,对自己、对未来生活的信心。“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样的话,只有青春 做伴,梦想撑腰,才有勇气说出口。我写的是“生活万岁”四个宇,后面跟着一个 大大的惊叹号。那时的心情,不但向往种种美好际遇,还渴望拥有苦难的经历。已 经明白了生命将会是美与丑、善与恶、圣洁与龌龊等种种截然对立的品性的混合, 因此,路途中的不可测知尤其是坎坷颠踬,反而具有一种奇异的、“恶之花”般的 吸引力。 但不久后就明白,这毕竟有些矫情了。不存在去寻找苦难的问题,它总是蹲伏 在某个地方等待你,根本无法避开。不久前,班上年龄最大的湖南籍同学,刚刚送 别了他的女儿,一个聪明漂亮的十三岁小姑娘。她不幸患上一种罕见的、据称十几 万人中才有一例的骨肿瘤,在两年病榻辗转之后,终于不治。这样的事情,在那时 是无法想像的。但它真实地发生了,这就是人生。 人生如果是一块构图复杂、花色繁多的地毯,时光便是将其缓缓展开的那一双 手,在每一个时间,都有不同的图案被显示。我们并不能预知下一分钟将会看到什 么。 这当然是极端的例子。快乐的飘飞和痛苦的坠落都是少数,大多数人会被判缓 刑,过着喜忧参半的、总体上说来是平静的日子,它们构成了生活的常态。可是, 谁的心中没有伤口,谁能够总是睡得香甜,谁没有不愿却必须要硬起头皮面对的困 窘?如果我们细想一番,就会惊讶地发现,和年龄一同增添齐头并进的,最真实的 便是生命中的种种伤痛了:失望,冷漠,幻灭,破碎的感情,遭受轻侮的热诚…… 好在接踵而来的一个个日子摞上去,挟带着劳作、义务、责任、习惯、遗忘,让我 们无暇去细细辨识和品尝这些忧伤,在日晷的移动间它们不知不觉地减弱了。但减 弱并非消失,只是变成隐痛而已,它们还会随着某个提示而发作,仿佛受伤的骨节 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仿佛遗忘的旧梦被催眠术唤醒。虽然它们单个地看都是可以承 受的,但一年年的累积,层层叠叠的重量,也足以让心灵难以负荷了。 如果今天拿同样的问题——什么是你生命的愿望——重新问照片上的每一个人, 我想答案应该大不同于往昔。“平平淡淡才是真”,我明白为什么这句歌词被广为 传唱了。这是最容易得到的、最谦卑的、但却最可信赖的幸福。这是凡人的福分, 是家常的青菜萝卜,是虽然不那么斑斓亮丽却十分受用的慰藉。一个人在开头时多 半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视之为庸常之人的狭隘乐趣,直到有一天,在寻寻觅觅 走了一大圈后,发现自己其实也是这个人群中的一员,而且,倘若不用心呵护的话, 早晚还可能面临被逐出局的危险——平淡的幸福往往有着这样的遭遇。 依循着某种内在的逻辑关联,另一幕沉睡多年的场景此时浮现在眼前。记得有 一年的校庆日,我坐在照片中那棵塔松下阅读,不知从何时起,旁边聚拢起了二十 来人,大半已霜雪满头。好像相互间都有几十年不见了,因为每个新来的人走近, 总会引起一阵子的骚动……握手,寒暄,常常是迟疑的辨认,以及确认后的大呼小 叫。他们应该是五十年代初某一年级化学系的毕业生,因为屡屡听到当年的课程名 称,高分子,有机化学,以及“三十年了”的感慨。看来此处是他们集合的地点, 不明白为什么选在这里,而不是像通常那样,选在各系的办公楼中。我坐的地方距 他们只有数米远,两三个钟头中,听他们谈论彼此的情景,这么多年的遭际,某几 位受迫害而早夭的同学的不幸,嘘唏不已。从这些不连贯的谈话中,我仿佛看见了 一连串的开头或者结尾,一幕幕浓缩的人生图景。 我为他们的不幸而怜悯,同时有一种自私的庆幸——这一切将不会降临在自己 这一辈人身上。不会有政治的戕害了,那个噩梦的岁月已经过去。我那时尚不明白, 噩运是一个神出鬼没的女巫。当她攫取同学女儿蓓蕾般的生命时,显现的是另外一 副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