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绕过图书馆正门西行,经过被铁丝网围起的第二体育馆的篮球场折向北面,走 一百多米,就来到中文系办公室所在地三院了。对于我来讲,它的庭院是一具盛放 回忆的容器,储存着生命最早的开放、憧憬的感觉,一种最温柔的、羽毛轻拂掌心 的体验,一种轻轻的痒。哦,我感到心跳了。乡路带我回到童年,有首美国乡村歌 谣这样唱。此刻,往事倒带,曾刻录在这条路上的青春的声音,被我的脚步踩响。 一定有不少人读到过这则轶事:有人问爱因斯坦,他的相对论说的是什么。大 科学家幽默地比方:把一个人放在火苗上烤一分钟,他会感觉漫长得仿佛十天;和 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十天只好像一分钟。我们感觉的长短、疏密、深浅等,取决于 成为我们意识内容的性质,取决于它给我们造成的影响。时间并非固体,而是可以 膨胀或收缩,流动或汽化,上演自己的变形记。有一些瞬间可以有无限的长度,像 一颗饱满的种子,发芽,抽枝,开放一树记忆。 三院,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最葳蕤的一丛记忆,笼罩着八十年代第一个中秋夜的月光。第一次联欢会是在 入校十几天后举办的,班里同学相互间还不熟悉,加上环境生疏,乡愁侵袭,开始 时表现得局促、不自然,女生更是扭扭捏捏。但随着节目的展开,青春的热情和欢 乐被点燃了,开心的笑容挂上每张稚气未脱的脸庞。节目中间,老师关灯片刻,让 大家赏月。一轮满月高高镶嵌在碧蓝的夜空,银色的光辉洒满下面的庭院,漂浮在 对面墙壁爬山虎密密麻麻的枝叶上。这时,录音机里也流淌出了如水的乐声,记不 得是《彩云追月》,还是《春江花月夜》?一个来自洛阳的同学高声朗诵辛弃疾的 词:“可怜今宵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月光, 音乐,水果的芳香,尚未褪去的踏入最高学府的自豪感,正在增长的对未来模糊的 憧憬和确凿的信心,所有这一切,融合成一种全然新鲜、奇妙的感受,一种欣喜、 轻盈、如诗如梦的感觉。 对我来讲,那个晚上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一个阶段的标志。日子潮水般涌来又 退去,这个晚上仿佛突出在海面上的礁石,礁石上的灯塔,在一片苍茫混沌中放射 出霭霭的光。当转动记忆的旋钮搜寻青春的频道时,首先映现的就是这一幕。它又 像是一张闸门,每次提起来,就会放出一股回忆的水流,以小院为中心,向四面流 淌漫漾开去:三院西面,当年是一大片苹果园,春天开花时,多像覆盖了一层雪花 ;一个夏天,正和一个清华的老乡走在门外,倾盆大雨骤然而至,躲避不及,被浇 得浑身精湿,心里却那么畅快……围绕它的所有记忆都诗意盎然。也有因汉语音韵 学不及格来这里补考的沮丧经历,但它们极少被想起。记忆这时又变成了淘金工人 使用的筛子,只留住那一点点的金屑。 百年校庆日那天,我毕业十几年后第一次回到三院。许多同学如约从天南海北 返回,在甬道两边的草地上照相,同当年的老师攀谈,亲密无间。庭院依然,小径 依然,爬山虎郁郁葱葱依然。只是在岁月风雨剥蚀之下,青砖墙壁更加黯淡老旧一 些。在那个秋日的下午,遥想当年的中秋之夜,我又一次感觉到了满腔的温情,微 微的眩晕。 也有仿佛没有任何变化的。 行行复行行,走过俄文楼,从两排修剪齐整的、没膝高的冬青树丛间穿过,左 手十几米外,临湖轩躲藏在一簇簇蓊郁浓密的竹丛后面,即便在这个阳光明亮的夏 日午后,仍然绿沉沉黑黢黢的,幽深而神秘,透着一股凉意。从它门口的缓坡向东, 拾级而下,一泓小巧的湖水映入眼帘。据我所知,它没有名字。如果未名湖是一幅 画卷,它就是其中安闲野逸的一角;是一阕交响音诗,它就是作为前奏的几个音符。 风景完全是当年的翻版,一样的岩石砌就的参差湖岸,一样的青苔般碧绿凝滞的湖 水,一样的连成一排的巨人似的银杏树在水中投下浓重的倒影。看过这里,只消再 前行几步,未名湖的粼粼波光便迎面扑来,洗亮你的双眼。 脚步不觉中变得舒缓,呼吸也放得轻柔,是怕惊扰此刻夏日的静谧?连静谧也 带着多年前的气味。 环湖一带,时间仿佛被打上了封条。岸边垂柳拂地,湖中波光粼粼,水塔缥缈 的倒影,石舫柔和的弧线,完全是入学时购买的校园风景照书签上的模样。我跨过 南岸的石桥,汉白玉的栏杆在掌心的摩挲间,依然留存着当年的温润粗糙。经过花 神庙淡红色的山门,仰望一眼被绿树遮掩的未名塔,绕过第一体育馆大楼旁侧的罗 锅桥,来到北岸,再一直走到湖心岛上。这是一条做梦都不会走偏的路。大学一年 级的下学期,也是这个季节,好多个下午,就在湖心岛上西南角的那棵大树下,在 风拂树叶声的寒牢声中,读完了四卷本《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及卢梭的《忏悔 录》上下两册。当年这里要更安静,没有什么游人,学生也寥寥。只有风声,送来 松脂的清香,偶尔溅落一两声鸟儿清亮的啼叫声。 此刻,耳边又拂来淡淡的风。是否仍是原来的那一股,在吹拂过许多地方之后, 又重新回来?只是在这里,我才强烈地感受到什么叫做永恒,好像仅仅离开几天, 身后的十几年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我现在正在呼吸的树木和湖水的气息,当年和今 后,也会同样地递送到某个人的鼻息中。时间循环往复,人生代代相继,所有的运 动都围绕着一个古老的内核而展开。 然而赫拉克利特说过,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转瞬之间,水流已经不 再是原来的那一股,自然河流也不复是同一条。这样想来,岛上的种种当然也是变 化的。那些树木,年轮该会增加了十几圈,树底下的野草,肯定有一些死去,一些 新长出。土壤岩石的成分也许会有某种改变。空气的变化会更明显,由于机动车的 明显增多,化学的成分应该会比原来更浓重。 但这些并不重要。即便外界丝毫未变,我们终究还是变了——最有意义的还是 这点。轻快敏捷为迟钝冗赘替代,光滑的额头已经遍布犁沟。然而同心境的蜕变相 比,躯体相貌的变化仍然只具有粗陋的意义。此刻,我忽然想到,在岛上用功攻读 名著的岁月,我曾经对卢梭在书中自我标榜的真诚坚信不已,并为此和持不同看法 的同学争辩得面红耳赤。当然,在对人性的深谷幽壑有更多的了解的今天,我不那 样看了。一缕自嘲的笑浮上我此时的嘴角,祭奠当年自己的幼稚盲信。 然而,换一个角度看,眼下这种心情,波澜不惊,无可无不可,又何尝不是一 种生机衰退的标志?须知一切的执著、迷醉、虔信,都是建筑在生命力旺盛的前提 下的。歌德七十多岁还迷恋上一位少女,陷入癫狂之中难以自拔。告别青年期尚不 算很久的我们,现在已经在嘲笑他秋行春令了,等到了他那样的一把年龄,肯定会 六根清静心如枯井,可以对一切诱惑说“不”了——但这与其说是在心中培植起了 定力,不如说灵魂中感受的琴弦早已锈死,不复能弹奏动人的乐曲。对于老年歌德, 不竭的生命激情操纵他的一举一动——正是这点区分了天纵之才和凡夫庸子。和天 才的不知疲倦永远燃烧相对照,我们走着这样的路子:血液的热度在渐渐减弱,降 到一个公众共同拥有的平均数,降到和创造的冲动远远分隔开的刻度。目光不再憧 憬,心灵不再悸动,我们却安慰自己这是成熟。 湖心岛阅尽沧桑,缄默无语。对于每个从燕园走出的人,它都仿佛一个容量巨 大的硬盘,存储了着我们曾经的激情和梦想——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当年一位校园诗 人的一首诗。那时诗歌热席卷校园,大量的诗作都把湖心岛比喻为一个港湾,石舫 当然是船,未名湖不用说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了,梦想从这里起锚驶向远方。这个 比喻实在是过于重复滥俗了。这位诗人也未能尽脱窠臼,但其诗作中表露出的反向 思考,倒是给人一些新鲜清爽的感觉。因此诗人名字忘记了,却依稀记得几句诗。 末尾一段好像是这样写的:湖心岛不老他在等待等待某一天儿子们倦游归来垂杨系 缆湖水为镜照一照是否神采依然是否神采依然?今天,敢于肯定地回答的人是幸福 的。 跨过湖西南角的小桥——它小得可以一步跨越——在钟亭下的十字小路右拐, 枝稠叶茂的无名小径,如今也立起了一块刻有“未名湖南路”字样的金属路牌。这 未免显得过于正式了,与周边清幽野逸的环境不够和谐。走到尽头,朱红色的校办 公楼一如既往地静候在那里,只是颜色比过去鲜亮了许多,显然是粉刷过。记忆中 的一些碎片忽然间拼凑在一起,像铁屑纷纷奔向一块磁石:当年的“五四”文艺节, 曾经参加的学生学术社团“学海社”的成立活动,都是在这里举行的。忽然记起了 当年在这里看过一部名为《泥之河》的日本电影,并且清晰地回忆起其中的一个画 面。这是自那以后多少年间第一次想到。这么多年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有过 哪些演出,哪些活动,曾经沉醉或激励过哪些年轻的灵魂,就像当年发生在自己身 上那样?我如果讲述当年自己的感动,他们是否理解?同样,我能否感同身受令他 们欢呼雀跃或黯然神伤的种种? 绕到重楼飞檐的办公楼正面,视野变得豁然了许多。自办公楼门前台阶发端的 一条甬道,伸延到尽头,连接上了一座弧形小石桥,走过桥便是西校门,也即燕京 大学的老校门。以甬道为轴线,两边是有着西方园林建筑的对称特色的草坪。两座 据说是当年自被焚毁的圆明园废墟移来的华表,矗立在两侧,迎送着由西校门进出 的人群。记忆闸门又一次被开启:当年日本首相中曾根来北大访问,就是从这里进 来的。那是毕业前不久,作为任务,我们系有几个班级被指派列队迎接,看着车队 从西门驶进,第一辆车上,一只手伸出车窗向人群挥动。联想的脚步由此又向前跳 跃了几步。更早几年,是在我入学的第一个秋天,当时的意大利总统佩尔蒂尼也来 北大参观,记得欢迎仪式是在图书馆东门厅内举行的,一位西语系的女士递上一束 鲜花。从我毕业离校后,这十几年间多少外国政要造访过?拿近几年来说,反响最 大的,该是美国总统克林顿的访问及演讲了,当时中央电视台向全国现场直播。一 个留校当老师的同学参加了,讲得绘声绘色,我却听得无动于衷。原因很简单:因 为我的生命不在现场。同样,我还可以肯定地推断出一点,将来若干年后,类似的 事件一定还会发生,然而那又是什么样的观众呢?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既不是我, 也不会是眼前这些学生。 循此思路进一步推想下去,就会感到一丝微微寒意:尽管生活的流水浩浩汤汤 无尽无休,但每个人只能掬起其中的一捧,因为在生命长河中,他微渺短暂的一生 不过是一星水沫。我们的生活感悟,欢欣和悲哀,意义和价值,都来自这些有限的、 颇具主观色彩的生活经验,既然如此,又如何指望别人能够充分理解感同身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