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37年春,上海圣马利亚女校的毕业年刊登出调查表,该校女生张爱玲在“最 恨”一栏中信笔填写了这样的话:“一个有天才的女孩忽然结了婚。” 父亲张廷重与母亲黄逸梵的婚姻早已成为一堆玻璃碎片,难以收拾,一个被颠 覆的亲情世界日月无光,人心的冷漠、自私和残酷,张爱玲比同龄人领教得更多更 多。婚姻剥离人性胜过屠夫子上沥血的刀,这是她对婚姻至为悲观的看法。 孽缘也是缘,噩梦也是梦。尽管张爱玲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孩忽然结了婚”, 但她还是会坠入恋爱的漩涡,还是会嫁人,而且与动了情的平凡女子毫无二致,一 样的盲目,一样的痴心,爱过之后,嫁过之后,最终收获的也只是“不堪‘’与” 不值‘’的痛苦。尽管她不肯承认婚姻的失败,尽管她说过“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 得”。 一位孤僻的天才,她离群索居,对政治的溷秽气息缺乏必要的嗅觉。在沦陷区 上海,她只是埋头写写小说,抬头看看天空,小说的基调是悲观的,天空也总是一 成不变的死灰煞白。二十一岁的张爱玲越是精心茧结自己的情感空间,越是持久封 闭自己的精神世界,就越不能说明她已心如枯井,她比常人更渴望爱情,渴望浪漫, 她想像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一位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子捧着大簇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神情欢悦,从门前的碎石甬道上兴冲冲地疾走过来…… 果然,不知是谁揿响了门铃,丁冬丁冬,在静安寺赫德路192 号这幢旧公寓楼 里,过于清脆的响声显得十分怪异,仿佛鬼魂有意要捉弄人。 她将戒备的目光透过门上的猫眼望去,来客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穿 一袭中式长袍,态度和蔼,满脸书卷气,这副外表正是张爱玲所喜欢的,不过,他 手中没有捧着玫瑰花,二月的上海,玫瑰只能在想像中开放。他眼睛里射出磁性十 足的亮光,使周遭的暗影为之遁去。无形的征服比有形的征服更易于开始,闪电般 突袭,纵然有十道马其诺防线也形同虚设。张爱玲的心顿时像一口铜钟,猛地被一 根粗粗的木杵撞着,发出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几声沉宏的巨响。可她还是很快稳 住了受震的心,没让它失控地摆荡。张爱玲按照老规矩,拒不见客,这位陌生男子 未能一睹芳容。来访者将一张写好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字条塞进门洞,然后怅然离去。 她以零度的表情拈起那张纸条,睃了一眼,然后背靠着门,轻拍前胸,美美地舒足 一口长气。 她快步走到窗前,撩开布帘的一角,看着自尊心受伤的男人无限惆怅地踏上归 途,影子被阳光拉成一根瘦细的竹竿。 她清楚,这是自己躲了十辈子,也等了十辈子的那个男人,终于找上门来。数 百年前欠下的那份情债,今生今世她务必要连本带息地偿还给他。 他就是胡兰成,官居《中华日报》主编、汪精卫伪政府宣传部次长,他在自传 《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中不打自招:“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你骂 他是汉奸,没错;你称他是才子,也对;你夸他是情圣,更好,这是他一生最得意 的冠名。 胡兰成一觉醒来,昨天被拒之门外的不快烟消云散,已忘记上海还有一位孤傲 之极的才女张爱玲,张爱玲却主动打来电话,说要登门回访他。没过太久,她就身 着靓装,眉目如春地出现在胡兰成面前,昨日的矜持,昨日的冷淡,都一扫而光。 这一局长谈足有五六个小时之久吧,凭什么与一个陌生男子这样倾盖如故,意气相 投?这可是先前从未有过的经历。她问他:“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 脚底板亦会响。”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张爱玲很高兴自己能与胡兰成演一回对手戏。 “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朴素,也更放肆的。” 她以为如此,便该是如此了。张爱玲与胡兰成晤言一室之间,谈些什么?他们 谈音乐、戏剧、美术,当然少不了文学,两人仿佛达成了默契,政治的话题丝毫也 不涉及,他不说,她也不问。胡兰成很快就看清张爱玲于文学艺术之外的弱智,这 正是他莫名欢喜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女人一旦爱上谁——用她的话说,即“心 居落成”——谁就铁定是她的主人。她的傻更胜过普通女子的傻,她的痴更胜过普 通女子的痴。 “你的人是真的吗,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吗?” 晤言一室之间,她会反反复复这样问胡兰成,为同一个答案问上一千遍,不厌 其烦,这才是恋爱中的女子,这才是醺醺然的爱情的浓醉。他要一张玉照,她就用 心去拍来,在相片的背面她用谦卑之极的语气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 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惟高傲者能如此谦卑才是神奇,她崇拜他,“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 拜才快乐”,她乐得谦卑,使这个男人百倍地高大,高大到云霄里去,放出金灿灿 的光辉。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三千年前某位痴情人留 下的痴情语,流传太广,直传到孔圣人的耳朵里去,老夫子尊重人性,可不像他的 徒子徒孙们那样假正经,他觉得这痴情语再诚挚不过,立刻将它收进了《诗经》。 这四句古诗张爱玲可是在心里默诵过无数遍的,现在该与另一个人合念了。上海的 沦陷必定要毁灭一些人,也要成全一些人,炸断了许多故事的尾巴,也必然续合许 多故事的头颈。倾城之恋,危城之恋,才好呢,她认定自己一生有托,托给这个叫 胡兰成的男人,正如她的小说《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将终身托付给浪子范柳原, 从此清偿积欠了十辈子的情债,“生及相亲,死得无恨”,“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啊! 1944年8 月,二十三岁的张爱玲嫁给了三十八岁的胡兰成,怀着新娘子所有的 美梦,她想飞,直飞往伊甸园的东篱。胡兰成刚刚解脱了旧婚姻的羁绊,就马不停 蹄,争分夺秒地迎娶上海顶尖才女张爱玲,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未有 过的满足,他向来自命风流,这是最得意的一次。他神魂颠倒,欲死欲仙,也没忘 记对自己的如花美眷恭维有加:“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这样的谎言脱口,世间尽有痴情女子爱听。 张爱玲拿起笔来,铺开一张白纸,仿佛铺开了整整一生,比任何时候都更笔欢 墨舞地写道:“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夕3.”多么平实的一句话,换了 谁也不可能写得比这更平实,幸福原是不必多加华彩描绘金边的。她把笔递给胡兰 成,仿佛递过一支袖珍的接力棒,他略一沉吟,“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句 子就跳下笔端,他很得意,张爱玲也觉得这十个宇浑然天成,仿佛得于神意。行了, 就用这样一篇短短的婚书,作成一生一世的契约,彼此能始终信守不渝吗?炎樱, 这位张爱玲一生的知己,此时此刻作为证婚人,也在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愿满城去跑,不想多方交际,两人只是那么痴痴傻傻地守着,一个是欢郎, 一个是梦姑,留在屋子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居然别成一个净土生花 的欢乐世界。张爱玲文思极畅,比山间的飞瀑还畅,一篇篇散文、小说像一尾尾活 泼泼的鱼儿直游到上海的各大报刊上去。“桃红的颜色里闻得见香气”,香气氤氲, 只可惜不能绵绵持久。自古多情伤离别,当胡兰成回返南京本部时,她便在窗前苦 苦地守望黄昏,“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样的情绪大抵也是有的。 “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这样深情的话,原是张爱玲在胡兰成前途日趋黯淡时说的,却被他当作了耳边 风,他的一只手伸给了张爱玲,另一只手则偷偷地伸向更广大的空间。 好一位胡情圣,不过是一晌贪欢的浪子,世事离奇,偏偏浪子最惹人爱。婚后 不到半年,胡兰成的馋病又骤然发作,汉阳医院里那位十七岁的漂亮护士周训德正 是他盘中的珍馐美味,“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他哪里肯爱肯怜呢?只是狂 蜂浪蝶似的戏弄一番,只是解渴,他总是很渴,只是解馋,他总是很馋。他拿捏得 准,连这样的风流过错张爱玲也会原谅他,不过他还是吃了一惊,她在信中如此大 度地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他如逢特赦,从此更加恣意放纵。日本人投降了,胡兰成的青云之路猝然中断, 作为被通缉的汉奸,他只能躲到温州,靠张爱玲的接济为生。见面时,张爱玲看到 这位负情汉又与一位斯家小妾范秀美打得火热,也该寒心了吧,她却依然固执地要 胡兰成在她与周训德之间作出选择,她真是绝望,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去争一回 命运的眼色,又把自己看得很强很强,去挽狂澜于既倒。胡兰成一味地耍滑,支吾 其词,不肯在两人之间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择:“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 若选择,不但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 取舍的话。” “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着‘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张爱玲还在据理力争,内心深处希望的沙塔却已崩塌了。她再怎么伤心,也挽 不回旧日情怀,这才叫去矢莫挽,覆水难收。张爱玲哽咽良久,惟有叹息,“你是 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 只是萎谢了。” 遇人不淑,萎谢是必然的结局,多少痴情女子遭逢此厄,天才如张爱玲,也未 能例外。但她还是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相当一笔钱来周济胡兰成这位宿世怨家,直 到1947年6 月10日,胡兰成已解除通缉,成为自由身,她才将绝交书寄去,同时赠 给他“安家费”三十万元,可谓仁至义尽。这封“特函”只有寥寥数语:我已经不 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 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 看了的。 昔日抽刀断水水更流,今日挥剑斩情丝,一根烦恼也不剩,这才叫你是你,我 是我的决绝,没有任何藕断丝连的余地。 许多年泥丸走阪,风流云散,六十年代初,张爱玲从美国给身居台岛的胡兰成 寄去短函,索要一本胡兰成的自传《今生今世》,想看看那章“民国女子”中自己 是何言语面目。胡兰成寄去了书,还附上一封情辞婉转的信,希望重温那一局昔年 的鸳梦,但终成入海泥牛,再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