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十年代初,张爱玲在香港战时医院中当过短期的护士,看到朝生暮死,看到 脓血交进,看到普遍的冷漠和自私,大家都若无其事地活着,活不出多少意义来。 她对人异常失望,在其笔下没有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堪称美好,没有一局婚姻的路 标指向幸福,都是那么灰蒙蒙的,多的是连哄带骗,尔虞我诈,别说世情浇漓,就 连亲情也是那样寡薄,满是揪心的算计。曾有人认为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 是个脏故事,她承认那的确是“一个脏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 她沾着了胡兰成,便沾上了令她长期恶心的脏,所以她宁愿做一个红尘中的隐者, 避开龌龊。她对人缺少良好的观感,刻画人性时才能持着强烈的疑念往深处不断挥 镐刨挖,挖出许多秘藏,的“宝贝”来,读者看过之后,精神受到感染震撼,心境 却总难得光明温暖。 关于张爱玲的种种怪癖,其同时代人已讲了许多,比如过分的守时,未到预约 的时间,或错过了预约的时间,都会吃她的闭门羹。最好的掌故则是苏青与潘柳黛 去访张爱玲,见她盛装冶容,似有大贵宾将至,便问她是否另有约会,张爱玲说专 等两位佳客,苏、潘二人自惭形秽,赶紧告辞,张爱玲却又笑道,你们就是那两位 贵宾啊!这样子,真有点魏晋风度了。张爱玲的架子大,连当年香港的第一红星李 丽华见她都要“强盗扮书生”,不敢造次。总因为她难相处,别人都有点忐忑不安。 她也就尽量少见人,“免得彼此吓着”。有一次,赖雅带了一头山羊回家,故意秘 而不宣,叫张爱玲出来会客,她坚决不肯,争辩良久,赖雅才道明此客非人也,是 山羊也,她才爽快地出来表现女主人的热情。她闭门谢客,大隐于市,一至于斯。 张爱玲被人遗忘了半个世纪,到晚年才像国宝一样被挖掘出来,她的作品长期 沉睡于图书馆的灰尘中,直到有一天重见天光,人们不禁有惊艳之感。香港、台湾 两地则有一批稳定的“张迷”,台湾作家王祯和、白先勇等人都曾亲睹她的芳颜, 受过她的影响。最神的是,有一位名叫戴文采的“张迷”是位新闻记者,她长期租 居在张爱玲的近邻处,观察她的日常起居,翻检她的垃圾,最终掌握了不少第一手 的独家材料,写了许多文章。 孤独的人晚景最难度,张爱玲暮年生活清苦,家中没有几件家具——她曾对宋 淇夫妇说过这样的话:“一添置了这些东西,就仿佛生了根”——甚至连床也免了, 只搭地铺,碗盏都是纸具。她比先前更不爱见客,十年间,只主动约见过庄信正、 水晶、林式同等少数几人。晚年她受皮肤病折磨,总疑心寓中有跳蚤和蚂蚁相扰, 因而一再搬家。当她最终死于洛杉矶西木(West Wood )公寓,是一个人凄清上路, 死后一星期才为人知。她的生前友好(夏志清教授等人)依其遗嘱“骨灰撒到任何 空旷的地方”,将它撒进了浩瀚的太平洋。孤独的个人原本是沧海之一粟,这样的 归宿颇具有哲学的悲穆意味。 张爱玲,这位二十世纪中国最优秀的才女,生于1920年9 月10日,死于1995年 9 月初,生死同为秋风起于天末的九月,她在人世间“张看”了整整七十五年,阅 尽繁华,遍尝世味,既有过沦陷区的盛名之累,也有过异邦异域的无名之悲,浮世 的得失,她早就看得明白透彻了——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 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支桃花。(《红玫瑰与白玫瑰》) 但画功总有高下,张爱玲是最出色的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