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睁眼看时,窗外月华如霜。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驶入京郊的山区,离草原却还远。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 颠簸着。山并不高,密密麻麻长满了树,近处的沟壑里卧着几个小小村庄,不时传 来几声狗叫。月光下,小村的睡态很美。上车的时候,北京华灯初上;而现在它已 成为闪烁在身后遥远天际的喧嚣的幻景。 车子在山路的缓坡停下,大家下车休息。扑面而来的寒气让我困意顿消,不由 得惊异于眼前这水银世界了。月光因坦荡而放肆,没遮没拦地倾泻下来,漫过树林 和山坡,村庄和田野……我都能感到它们微微地浮动。 久不见这样澄明的月色,竟不能习惯。立在这夜的旷野,被月亮当头照着,一 览无余的,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自问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却为什么不能如这村 庄一般安详,大地一样坦然呢? 回到车上时,我不复能安然入睡了。带队者告诉我,只要扛得住困,我能看见 月落。 月落?我惊奇了。 并非没有念过“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是时江月初生魄,二 更月落天深黑”之类的诗句,可它们从未唤醒过我关于月落的任何想象。在我的全 部经验里,从来就只有天明时西天那一抹淡淡的月痕。倦怠的眼神,苍白的微笑, 不抗争亦不分辩地寂然隐退。 月怎样落?如日落一般吗?我决意看看。 渐渐地驶入草原,两边的车窗里出现平缓的草甸和小片黄桦林,坑坑洼洼的小 路在车前延伸:车灯照不了多远,小路像是被一截一截吐出来的。 我觉得自己一直在盯着看,可还是说不出月亮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悄然出现在车 子前方。又大又圆的月亮,鲜美异常,如一枚黄澄澄的熟透了的果子,在枝头摇摇 欲坠,待人采摘。“个儿大,味儿好,要买趁早。”我竟想起了《卖樱桃》的歌, 许是饿了。 车子在往正西方向走,月亮不偏不倚地出现在前方车窗的中央,坐在车上就可 以直直地平视月亮,如同看电视一般。想来是习惯了举头望明月,这样的视角竟让 我不安。是的,我不自信能这么轻易,这么长久地占有美。逃避似的闭上眼,睁眼 看时,月亮依旧稳稳当当地挂在那儿——似乎她并不在意。可她多美啊!这是八月 十四,不,八月十五凌晨的月亮,一年中最美的月亮。以一年为周期的话,三分之 二的时间已经过去,那是她漫长的生长期。积攒了这么久的美就在今夜怒放,而我 竟在茫茫草原上以这种方式目睹。 深蓝色的夜幕中,一朵奇异的金色大花粲然绽放。 无以复加的圆满,成熟到极致的浓艳,这样的月亮应与贵妃,与牡丹相配。 我称她作夜之花。 月亮的位置越来越低,光辉却一点也没有黯淡,似乎更明更亮了。我突然意识 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坠落;沉甸甸,明晃晃,光彩夺目地坠落。一如贵妃,在把一个 女人的美发挥到极致后,生命断然终止。躲过岁月的磨损和摧残,永远是倾国倾城 的回眸一笑;一如牡丹,在自己开得最盛的时候,整朵整朵随风落地,拒绝片片地 枯萎凋零,永远是一枝红艳露凝香。 终于不见了,夜之花。 我愿作证:在这夜里,她曾怎样地粲然绽放,又以绽放的姿态,惊心动魄地坠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