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行驶在东乌珠穆沁草原的时候,我惊异于草原深处的路。 从没见过这样放肆的路,随心所欲地奔突开合,没有规矩可讲。与我所从来的 那个城市很是不同。那里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繁杂而精确。每一个分支都有不容置疑 的目的,每一处曲折都是妥协退让的结果,每一点交叉都藏了无数个心思。就像一 架设计规则,运转正常的庞大机器,而这里的路显然未经驯化。它甚至不是由人铺 设的——没有办法铺设。面对着空旷坦荡,无羁无绊的草原,谁也不知道路该从哪 里起头,到哪里结束,这只能交由车轮和马蹄决定。 路在这里分岔,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一边是草原,另一边也是草原。在更远 的地方,它们聚合了:仍然是草原。这纯粹是路的游戏,张开双臂把自己拥抱。 好像是草原自己长出的一株巨大的藤蔓植物,贴着地表自由地生长,无拘无束 地延伸。没有计划,没有目的,长成怎样便是怎样。拐个弯,打个结,全凭它自己 高兴。 或者,是一条任意流淌的河流,没有特定的方向,也许会路过村庄和城镇,也 只是顺便而已,它只遵循自己的意志。 走在这样的野路上,方向失去了意义。目之所及全都是草原。为什么不?就这 么一直走下去,从草原走到草原。 就在我们去达来诺尔湖看天鹅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气温骤降。第二天虽 说出了太阳,可是仍然很冷。 天空比平时更蓝——蓝得失了真,像加了蓝色滤镜拍出来的巨幅照片。积雪的 山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近处红黄相间的桦树林相互映衬:完美的色彩和构图, 只消举起相机“喀嚓”一声。大家却都没有这个心思:这么冷的天,怕是见不到天 鹅了。说实话,我不甚在意——说窃喜也未尝不可——果真见不到天鹅的话倒是暗 合了我的心意。 是我不喜欢天鹅? 一般说来,即使不耐烦小猫小狗的人,也会对鸟儿有一种天然的喜好。鸟儿与 我们的生活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你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欣赏,它们已经翩然 飞走;许久不见,你快要忘了,它们又在你的窗前唧唧喳喳叫唤起来。 可是,可是天鹅不是一种普通的鸟啊! 与生俱来的高贵,旁若无人的优雅,无与伦比的美丽以及对美丽的自珍自贵— —那样的鸟儿似乎只合在传说里,伴着竖琴翩翩起舞…… 记得当时我一眼看到广告上“到达来诺尔湖看天鹅”这句话,心绪怎样一下子 飞扬。可如今近了,我倒怯了。 你以为叶公真的怕龙吗?他只是觉得那样一种天上的神物不该在他的生活里出 现。 终于进入湖区,众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张望。一片惊呼声中,我知道:天鹅还在。 远远的湖面上,一片小小的白色斑点。 车子停下来,大家打算徒步过去。众人的斥责声中,我换下橘黄色的灯心绒外 套——说是怕惊了天鹅。不幸的是尽管我们一个个把自己弄得像只灰不溜秋的鸭子, 好心的天鹅并未因此就对我们不屑一顾:刚走一小段,离得天鹅还很远的时候,它 们就成群地飞起来,叫唤着迁到更远的湖面上去了。 我们在湖边扎下帐篷,幻想着天鹅对我们熟悉一点后能让我们靠近——后来证 明这确实是幻想。 在达里湖的两天时间,天鹅对于我们始终是一片起起落落的白色斑点,而出人 意料的是天鹅的叫声。 要知道,在达里湖过冬的不是一只,不是一群,而是成群结队的天鹅。当它们 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那种盛况真不可以凭空想象。一声赶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你叫我嚷,互不相让,激烈得让我觉得它们必定是在进行一场争论——是什么问题? 竟能引起天鹅的兴趣。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立在湖边的空地,天鹅的叫声分外真切,似乎就在耳边声 声唤我。闭上眼,我几乎要相信有一只天鹅就立在我身后,我都可以感觉到它注视 我的目光。只是,只是在我转身的刹那,天鹅倏忽远去——只在落日橙色的余晖里, 留给我一个优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