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其实,“宋鼻涕”从根本上讲,与宋初最高统治者的立国政策是分不开的。 唐宋之间,隔代虽仅五十多年时间,但割据之势久存,朝代变易频繁,大混乱 了,故称“五代十国”。就拿赵匡胤黄袍加身而替的后周政权来说,它所承继的是 五个短命王朝,皇位像轮流坐庄似的换了八个姓氏。这种情形,无不与手握重兵的 地方藩镇即节度使的内部篡夺有关,宋太祖本人也是因此成为皇帝的。所以,宋太 祖立国之初,在筹划南征北战的统一大业时,不得不考虑如何才能消除以往那种恶 性循环的政治局面,使赵宋一脉长治久安。 北宋建隆二年(961 )七月的一天,太祖召集禁卫军将领石守信、王审琦、高 怀德等人到宫中饮酒。酒酣之际,太祖屏去左右侍臣,实话对这些曾经参与陈桥兵 变、拥立自己为帝的禁军首领们说:“如果没有你们出力,我不会登上皇位。然而 做天子也有极大的难处,还不如做节度使安乐,我现在没有一天睡过好觉。”石守 信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不难明白。我这个位子,谁不想坐?”石守信等人 马上离席叩首,说:“陛下为何说出这话,现在天下已定,谁敢有异心!”太祖说 :“卿等固然没有异心,但是你们的部下有人想图富贵,一旦也给你们披上黄袍, 你们就是起初不想做皇帝,那时候可能吗?”石守信等人惶恐至极,流着眼泪不断 叩头,求皇帝给他们指示一条生路。皇帝告诉他们,人生短暂,富贵至上,不如解 除兵权,到地方上镇守,选择良田美宅,可以在每日的歌舞酣饮中,度过后半生; 皇帝还将与他们联姻。以后君臣之间,两无猜忌,大家都过得安宁。石守信等感恩 称谢。 次日,他们主动请求太祖罢免职务。皇帝给予他们厚赏,保留他们的节度使职 务,但调换他们的节镇之地。紧接着,太祖收取各方镇节度使的财权,使之不能再 以本地财政招买和蓄养为其效力的军队,方镇的官职渐派文臣接任。此后又取消了 方镇一级地方政权,将原来由节度使统辖的地区,分散为州、县,各派知洲、知县 上任管理。 还有一件事,《宋人轶事汇编》卷一引北宋后期叶梦得《避暑漫抄》记载,太 祖立国三年后,立了一块碑密锁在“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黄幔 蔽之,门钥封闭甚严”,一来为警示自己,二来要继位的皇帝跪读,把治国的要领 教给他的子孙。除皇帝外,其他任何人不能走近此碑,故“皆不知所誓何事”。直 到靖康之变,汴京沦陷,一些人才得知碑文。徽宗被北掳以后,还曾带信密告高宗 此事。其实,这块碑上写有三条戒律,是平常事,却是历史上君王很容易冒犯的: 一、保全后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三、子孙不得有违此誓。 说是戒律,其实很充满人情味。两宋各代皇帝基本上能够遵守此誓。在对待亡国之 君方面,历史上还没有一个皇帝像宋太祖这样优厚。尽管有好几位后来死得不明不 白,但身后无不被迫封厚葬,子孙安享荣华富贵,比如南唐李煜,吴越钱傲,南汉 刘枨,北汉刘继元,还有后蜀孟昶以及柴氏子孙等等。至于第二条也是基本做到了。 宋朝士大夫即使有抗上的,只要是忠心体国,基本上没有杀头的。即如胡铨这样明 确提出“请斩秦桧”的抗疏,也只是贬逐荒地了事。 两个故事讲的是一个道理:宋太祖的立国家法是右文抑武。抑武亦即抑制武将, 使之成为文官的从属,不掌军事实权。上至国家军事首脑机关枢密院,下及各次出 兵的前敌指挥,都是以文官为职,武将既无实权,也无常兵。军队是兵无常帅,帅 无常兵。这样的军队能打胜仗么?然而,在太祖眼里,“武”太重要了,以致带有 一种恐惧。打不了胜仗不要紧,只要不对皇位构成威胁就好。后来,岳飞之死的根 本奥妙就在于此。 右文即尚文,一是实行文官政治,二是推崇文化。前者在处理军政关系上确实 做到了,但在本质上不然。皇帝采取种种办法,力度分散宰相及行政机关的执行权 力,实行高度的中央集权,结果出现名实分离、叠床架屋的庞大的官僚新体制,为 中后期的朝政腐败种下了因由。后者确实起到了昌明文化的积极作用,成就极大。 不要说丈人士大夫受到社会普遍的尊重和皇朝的礼遇,就是连狄青、岳飞这样的名 将,也往往要折节读书,留意斯文。仁宗朝的田况在其所著《儒林公议》中引尹洙 语日: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及 矣。 当时,在世人的眼里,考中状元,竟比一位领兵几十万浴血沙场收复失地的大 将,还要荣耀得多。狄青以卓著战功而成为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因非文人出 身而受到文臣们的嘲讽和排挤,其名望和身份大大低于当时进士出身与他平起平坐 的枢密使韩琦。狄青心里明白,对别人说:“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 进士及第耳!” 说到尚文,当我们漫步于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之中时,就会发现,中国社会风习 在唐宋之际变尚武为尚文。唐时人们,大多崇尚粗犷雄豪,无畏无惧,唐诗中随处 可闻尚武的铿锵之声。杨炯表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王维感慨,“忘 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李贺吟叹,“男儿何不带吴 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杜甫长啸,“男儿应 斗死,壮士耻为儒。”李白则更显一副好勇斗狠的气度。 到了宋朝,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巨大的变化,渴望建立军功的志向,变成了 “惟有读书高”:“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审美意境,变成了“将军白发征夫泪”: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的壮烈心境变成了“浊酒一杯家万里”。再 加之后来南宋的地理环境、区域文化等因素,诚如诗人们唱的:“东南妩媚,雌了 男儿”,手握折扇,优哉游哉或“之乎者也”的白面书生开始成为中国男性的典型 形象。 宋虽有豪放之词、铿锵之语,落地铮铮,可为须眉扬威,不过,与唐边塞诗之 雄壮格调相比,壮则壮矣,未免衔悲,属于悲壮之美。原因在于宋代官场尚文抑武, 疆土从未一统,故而从武一途虽豪情万丈,终不免怀有壮志难酬之悲。 一般来说,在国强且无边患的情况下,尚文无可非议。宋朝则不同。国家在强 邻的虎视下,在抑武的前提下去“右文”、“尚文”,实际上在吞噬人们的忧患意 识、争强意志、拼搏气质,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精于舞文弄墨、吟风唱月,拙于舞刀 弄枪、运筹帷幄的文人。这些文人士大夫死忠朝廷的节操是没话可说的,但在抗敌 的实战经验和战略武谋方面却远远不如狄青、岳飞、韩世忠等等,比如张浚、虞允 文、张世杰。 从宗泽、岳飞二人在建炎年间的一番对话,就可以轩轾分明其战争精神的差别。 他二人都矢志抗金,忠贞不贰。宗泽是进士出身的文人就武职,任东京留守使。岳 飞是行伍出身,当时已历经百战,在宗泽手下任职。一天,宗泽拿着兵书阵图给岳 飞,并说:“你的勇敢、机智、才能、武艺确实很好,自古良将也比不上你。不过, 你在战斗中喜欢没有规矩的野战,这不好,应当学习这些作战阵图才是万全之计。” 岳飞不以为然:“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深以为“是”。 可悲的是,国难当头的时代焦灼地呼唤军事雄才的出现,然而,在既尚文抑武 又小人当道的社会里,军事雄才即使功名显赫,也难避免壮志难酬的悲剧。你看, 岳飞的中原大战是何等的威武壮丽!风卷残云,所向披靡,挡我者死,降我者生。 他把有宋以来的窝囊气一点不留地还给了金军将领。兀术哀叹:“我自海上起兵以 来,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失败!”准备撤出汴梁北还。素以凶残闻名的金将乌陵思 谋安抚其部下:“不要动,等岳家军一来我们就投降。” “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这就是当时敌我双方的一致评价。 然而,这样一个军事雄才不就是被“右文抑武”的祖宗家法整治得命丧风波亭 么?令人深省的是,岳飞刚死,和议即成,那个写得一手绝妙好字——瘦金体的宋 徽宗的灵柩被金国运还了临安。在临安至绍兴的官道上,辘声依呀,灵柩摇摇,徽 宗的骨骸被送去安葬。恰在此时,岳飞遗体被狱卒隗顺从临安大理狱偷偷背出埋在 北山的野地里。也许,在岳飞的英灵看来,官道上的车队不正预示着赵宗王朝这辆 破车正辘声依呀地走向末路么!确实,此后至宋亡的百余年时间里,再也没有出现 过这样倚天抽剑、叱咤风云的军事雄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