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朋友来访,都以为是我的宠物。脏兮兮而且瘦巴巴!他们仁慈地在心里为穷猫 打抱不平。每次解释后,又问我给不给它们赈粮?不,我不想与它们保持亲密关系。 自由猫的团伙中,时常有些自愿客串的美丽家猫,养尊处优如雪干净。但它在 团伙中的位置反而卑微,曲意奉迎毛皮褴褛的老猫王,做出千娇百媚的妖娆风情。 老猫王原先也是雪白无一根杂毛,而今污秽纠结,仍掩不住壮硕英雄气概。有 时我放下手中的书,与不即不离的它对视良久,彼此心照不宣。 没有九条命,猫如何能修炼到勘破人世红尘,自成神定气闲的养生之道。鱼在 天上飞清晨还在做梦,听见长廊上阿姨锐叫不迭,以为打劫,匆匆披衣倒屐开门营 救。不料,见青花大鱼缸旁,一地扑扑乱跳的鱼儿,大多已鳞伤鳍残肚破,惨不忍 睹。 肇事的流窜犯们是西墙废墟里一帮弃猫,早巳翻栏越垣,凯旋而去。 两年来的惨淡经营,我饲养金鱼初见成效,强盗猫就来洗劫。它们经常团团围 坐缸沿,开作品讨论会似的逐条点拨。并不是见鱼就下嘴,而是疾挑出一批,满地 蹦瓞,然后戏弄扑跃。最后还挺奢侈,留下一个个死不暝目的大鱼头,让人恨得牙 痒痒。 前年春节,看到菜市场有缤纷大金鱼便宜出售,心血来潮买了四条,养在脸盆 里。不料过几天,忽然连续产下许多卵。生怕它们自食其子,遂专门买了一个酒瓶 式玻璃鱼缸,赶紧把金鱼捞走另过。一周后,孵出了不计其数的发丝一样纤细的鱼 苗。 这些计划外的超生鱼苗,顿时成了我们一家的援救中心。丈夫当天过海到厦门 新华书店,买《金鱼养殖》《中国金鱼》等好几本杂志,好像不久将要开个水族馆。 儿子根据书中指南,到学校的生物实验室商讨螺旋藻,据说把鱼苗养在这种绿泱泱 的水里,就像把羊羔放在草场上一样。可是藻汤有限,母本仅。一小杯,即使投进 小苏打加紧晒太阳生产,仍然僧多粥少。依书上教案,煮蛋黄,纱布捏洗,很快发 现沉淀成渣,恐怕水质腐坏又频频换水。鱼苗太小,搬迁不易,每天总要连水倒掉 一批,不知余将剩勇能否在下水道里茁壮成长?除了四处送人之外,留存尚有几百 条,居然比它们的父母亲们活得更长。 第三天热点过后,丈夫已不闻不问。儿子偶尔探访,不见其逐日斑斓,兴致萧 瑟。我劳心劳力独立抚养,折腾一个多月,不见鱼长大。狠心悉数倒进天台上的大 水缸,任它自生自灭。到后来,水缸里鱼苗都不见,代之活泼弓伸的孑孓。奇怪, 究竟该谁把谁吃了? 小时候,父亲在天台的废蓄水池里(旧时鼓浪屿无自来水,每户人家均有水井 和水泵,天台上筑蓄水池),随意投了几条小金鱼,再无关照。来年发现绿油油的 水中,有半尺长的彩鱼出没。接着大旱,池水干涸,不见鱼的踪影,似乎水遁了。 幼小的我,曾经闹着要跟堂兄弟到海边钓鱼,他们为了安抚我,在井边设几根饵线 让我揪着。忽然饵线大动,我在狂鼓与惊骇之下,几乎翻落井中。大人们闻声而来, 联手拉上一条大鲫鱼,肥硕无比,头尾都露在了脸盆外。原来是哥哥,淘气时把几 条小鲫鱼扔到井水里,他自己都忘了。 因此以为,养鱼我应该有家族遗传。既然鱼缸、捞网、饲料都现成,还有几本 教科书辅佐,我决定重开旗鼓。 人都以为金鱼生活简朴,只需清水和颗粒饲料;性格温良恭俭让,不扰民不缠 人,也不传染狂鱼病什么的。等到登门入户,才知道金鱼的娇慵,委实一样难伺候。 开始那一年,我见鱼贩子比见朋友还勤。每进新货,我都要蹲在那里挑几条新 品。一边不惜血本狂买,一边前仆后继夭折,几本经典都快翻烂了。仅鱼药就集一 小篮。各类抗生素、高锰酸钾、甲基蓝、小苏打和盐。春秋季节,隔离住宅的病鱼 分放好几个小盆,常规药液泡洗20分钟左右,有时一忙,怕把鱼腌坏了,只差捏个 秒表守在边上。死鱼捐躯在花盆里,芍药、海棠与荷氏凤仙,遂开得风花雪月,宛 若金鱼浮上枝头。 等到鱼们逐渐安家乐业,(它们有什么“业”?整日游手好闲!)我上朋友家 去作客,所带礼品都是精品金鱼。一再骄傲地宣称,是驯服(不必输氧)并且消毒 过的。附送冰冻红虫与鱼病防治复印件。时时打电话探问并遥控,骚扰得人家既收 养不起,又弃之有愧。后来听到我提起金鱼,都掩耳而逃。 早起喂鱼是我的必修课,龙睛、水泡、珍珠鳞,摇头摆尾点名报到。那鱼又傻, 只要有影子映在水面,即以为亲人来了,都浮上水面来嗷嗷待哺,遂被群猫所利用。 为抵挡猫嘴日夜觊觎,缸口交叉架了几根木棍。 那天和鱼相亲相爱后,忘了把木棍一‘架回去,转身就听见“扑喇喇”一声, 一只大鸟从我头顶掠过,长长的喙正叼着我最心爱的鹤顶红。都说鱼有苦难言,那 一瞬间,我却深信我听见了它无助的哭喊。 请工匠设计网盖以后,我平心静气,邀猫、邀鸟,一起隔网观鱼。鸟的另一种 捕鱼方式鸟在鼓浪屿是荣誉公民,即使它的长喙直接伸到我的金鱼缸,也不像猫那 样被人啐骂成强盗。其实,猫偷吃鱼也是本性使然,就像男人垂涎美色一样。 居家周围是乌的快活林。左邻荒地的几株高大木棉藤萝迷漫,宛若帐幔缨绺重 重,正可以隐秘做窝。另有杂树密密生花(谅也累累长虫),草深蚊蚋蚱蜢乱飞, 再加上右邻花园里那些精心料理过的芒果树和杨桃树。荤素具备,端的伙食供应不 错,比我儿子的北师大学生食堂强。 我家院子也有枇杷七八棵、龙眼两三树和一株只怀孕不坐胎的木瓜。这些果树 都不是我勤心勤力栽种的。是鸟们无心播的籽,便该是它收的租。向阳的果子刚涂 了点胭脂,鸟就名正言顺来亲嘴,一亲一个甜。被鸟嘴吻过的果子酥软地堕下,迫 不及待要回到泥土里去生儿育女。人只能勉强收获那些鸟不看待的皱瘪瘪小酸果。 鼓浪屿建了一座供游客观赏的百鸟园,我从未进去参观过。门票当然很贵,却 不是原因。傍晚,我沿着环海路跑步,听见小山坳那铺天盖地的网架里,中气最足 的是鹧鸪,一声声啼唤,悠远、浓烈,悲不可遏。民间故事里说它叫的是哥哥,我 听起来却是“苦啊苦啊!”那么多鸟被无辜强制拘留,竟无意成为饵媒,招惹不明 真相者,或倾慕或探亲或借宿,纷纷自投罗网。市民在阳台上、厨房里频频发现迷 路、饥饿乃至受伤的猫头鹰、斑鸠等呆瓜,不算稀罕事。 还是我那阿姨,拎着晾一半的衣服奔进来扰我早餐,说是晒台上,有只鸟伏着, 身下一摊红红的血。我立刻指挥丈夫上晒台看望,自己拨打电话求助。电话尚未拨 通,丈夫笑着阻止我。原来,地上遗留的是红烂熟糜的桑葚,大受惊扰被迫放弃早 餐的鸟,很生气地站在桑枝上大声抗议。 我家那小小鸟语林里,可能是几种野鸟受蒙骗后,将错就错定居下来。以我的 高度近视眼,难以一一辨认它们,耳朵又没有足够的经验,凭叫声识别族谱。我仅 认识一只热情好客的长尾巴喜鹊,每当我走近树下,就要大声寒暄。有时也许是它 的妻子?反正它们长的都是夫妻相。还有一只小鹭鸶,刚学习捕猎,求功心切,从 我的金鱼大缸里噙走一条鹤顶红,居然不道歉。其余诸君,从不自报家门,“但闻 流水声,不见青山面”。它们高来高去,屋前白描的天,净是鸟翼的拖痕,不亦乐 乎。 父亲在世时,养好几对黄莺歌王,仿世界十大高音起名,它们论资排辈住在精 雕皇宫、红漆木屋和简编小竹笼里。还有一架多格鸟橱,是育婴房兼托儿所。培养 了几笼八哥、虎皮鹦鹉等杂家。专宠一头名贵红嘴大鹦鹉,会学父亲咳嗽,以假乱 真使唤侄女,害得她每次都要跑到父亲跟前,才发现上当。那鹦鹉便很得意地伸出 爪子和侄女握手言和,表示不好意思啦。父亲去世后,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家中冷清。鹦鹉不耐寂寞,尖喙嗑开脚环,出窗邀游,迷路到别人阳台去了。时逢 高考在即,侄女为鹦鹉哭哭啼啼,无心读书吃饭。嫂子只好请我帮忙,幸亏小小鼓 浪屿,鹦鹉的去处立刻水落石出。我求丈夫去说情,收容之人是丈夫的同学兼队友。 且不说在花鸟市场上,一只这样驯熟的鹦鹉价值两千元以上,人家还有一个9 岁的 儿子,天上掉下一只会说话的大鸟来,正不知有多开心呢。于是便问有什么证据? 鸟是没有户口更不会有身份证的。费了很多周折,鹦鹉终于回家。侄女也如愿考上 了大学。 父亲曾送我一对少年黄莺,说是血统高贵,唱腔必定不俗。谁知我耐心奉承并 观言察色半年多,小两口只顾恩爱,金口难开。偶尔想起尽职责,也只是像麻雀那 样叽喳两声敷衍。父亲指点我拆散小夫妻,置它们于咫尺天涯。果然,那公鸟每日 绵绵诉说衷肠,高亢婉转,中人欲醉。于是祸从天降。有一天睡午觉,辗转不宁, 好像空气中被抽掉了什么。忽然醒悟是太安静了,翻身查看,果然是小偷蹑进,把 鸟提走。这是个雅偷,嫌我的竹笼不够品位,弃之门外。剩下形单影孑的母鸟,郁 悒不欢,几天后,头一歪,香消玉殒。 遂不再养鸟。 要听鸟鸣,并非一定要制造离别失恋,乃至殉情惨案。我家四周那些户口齐全 鸟丁兴旺的披毛家庭,不乏快乐的啁啾之声。清晨与黄昏,众树喧哗,天空布满各 种花样翔树。白天里,不时有浅吟短唱如雨打窗;外出夜归,惊动树上的美梦,喁 喁嘀咕,带着浓浓的睡意。 出差到内陆,朋友陪我去洗头。电视里有个环保节目,提到人在都市里,再没 有机会听到鸟鸣,云云。我顺口对朋友说,我在家起得很早,因为鸟太多了,一定 要把我吵醒。洗头的小妹遂一脸同情:“瞧你住的地方多落后呀家贼难防住家是丈 夫祖传的旧宅院,有许多隐秘的角落。如隔离层的四间地下室,阴暗的楼梯间,和 一套套笨重得几乎从不移动的红木家具。这些地方向来是滋生老鼠和蟑螂的地方。 多年以前我从国外引进的经验即是:所有食物都严密藏紧,垃圾桶加盖,尽量不把 饼屑饭粒掉地上过夜。先断其粮草再专项整治,每年下不同的新药毒杀。由于我们 住在二楼,比较容易肃清疆域。蟑螂与日俱减,几乎绝迹,偶尔留一两点黑屎,表 示不屈不挠,遂招来更严厉打击。老鼠识相,见无利可图,立刻另择良屋而去。 2000年,14级台风袭击厦门,鼓浪屿损失惨重。古树连根拔起,危房倒塌,海 面上到处是浮鱼漂木。惊涛骇浪同样倒灌进所有下水道,原先的老鼠王国立刻摧毁, 幸存者被逼上梁山。“越高越安全啊!”刻骨铭心的空前之灾,把一只惊魂甫定的 小老鼠,从地下直赶到我们的二楼。也许它的外婆或老祖母,曾描述过我们家的地 形,这个偷渡者不带地图册,竟轻车熟路地潜伏下来。 先是发现塑料包装撕破,新鲜面包从中把馅掏空。接着发现柜子里的饼干破损 不堪,小家伙并不是求果腹,而是每样都打开,浅尝辄止。很快染上我们家的习惯, 饭后必水果伺候。有桃啃桃,有苹果嚼苹果,退而求之,西红柿也肯马虎将就。就 是不学上厕所,尿骚屎臭烦人。有天晚上,我去蹲厕,眼睁睁看它顺着我的视线, 一路睥睨阔步走去,扭腰摆臀,颇有大家风度呢。 才没过多久,鼠少爷已如此肥硕刚健,说不定将论及婚嫁了。 时机紧迫,我迅速开展剿灭行动。把居委会发放的鼠药分布在交通要道,果然 一路洋洋洒洒,泼撒向楼梯间。于是举家合力搬移杂物,发现拌在药中的谷粒只剩 空壳,原来被它当瓜子嗑光,然后消踪匿迹。又去药店买新科技产品,撒在它最迷 恋的椰丝蛋糕上。好家伙,它竟然把蛋糕一点一点噬掉,药末却纹丝不动,我甚至 怀疑它用了我的刮刀。再后来,它干脆连药带烤肉香喷喷饕餮得痛快淋漓,不见中 毒也不见憔悴。 晚餐时分,‘听见它在隐秘掩体里,曜曜歌唱,“生活多么美好啊!”真真被 它气死。 除了更加彻底坚壁清野,我已丧失信心。 乡下亲戚说,这是一只钱鼠,因此聪明绝顶,一般的鼠药只当是它的开胃点心 罢了。外婆(是我自己的外婆。不过,鼠外婆一定也熟知这个故事。)曾经讲过一 则漳州地区的民间传说:有一穷儒,手不释卷读书到深夜,见梁上两只黄鼠率一群 白鼠追逐嬉戏,扰得不能静心,向老娘诉苦。老娘大惊,着人梁上搜索,果然掏出 一对金锭和十来个银锞子。书生遂得以衣食无忧,完成学业,最后自然做官去了。 我家的“伪钱鼠”是灰的,不金不银。在它作秀期间,并不见财源滚滚,甚至 连正当稿费,也被屡屡拖欠。也许我应当买彩票试试?我本不相信天上掉下来的好 运气,即使有不少大商场的摸彩单,我也懒得对奖过。 对于我们的软弱无力,家鼠了如指掌,光天白日公然出来惹是生非。当它示威 般从我们眼皮底下,踱进儿子的空房间时(儿子上京城求学去了),丈夫一跃而起, 眼明手快把门锁上。然后拌好上等鼠药放进门内,就等饿昏了头的家鼠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