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开尼采后,作为才女的萨乐美已逐渐浮出海面。她、先后创作了思想录《与 上帝之争》和小说《露特》,在欧洲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她独立了,她不再只是作 为尼采和保尔·李的不光彩的“情人”被长舌妇们挂在嘴上,嚼在牙间。谁也不能 否认,昔日那位善解人意的漂亮小姐露·萨乐美现在已是富;有魅力和才情的女士。 但二十六岁的她再次做出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她曾逃脱了一位弗莱德里希,却 嫁给了另一位弗莱德里希——柏林的西亚语言学教授弗莱德里希·卡尔·安德列亚 斯。这位比萨乐美大了整整十五岁的者书生有何绝招赢取美人之心?说出来,却十 分可笑,他竟是以自杀相威胁而夺取了芳标,尼采的想象力太超迈了,像这样下三 滥的招法他是既想不到也做不到的。此亦弗莱德里希,彼亦弗莱德里希,用招却是 天差地别,胜负也是判然两极。不过,这位枯燥的语言学教授也有一宗不易有的好 处,他不干涉萨乐美的自由,她从此有了婚姻的保护伞,更可以天马行空。 勒内,玛里亚·里尔克是幸运的,他二十二岁时在舞会上遇见了三十六岁的萨 乐美,她不仅魅力四射,才华一流,而且具有极高的眼界和洞察力,在不多的几次 交往后,她便看出身形瘦小、体质羸弱、性格腼腆的里尔克是一块非凡的璞玉,假 以时日,经过精心雕琢,必能光耀欧洲,成为伟大的诗国之雄和诗国之王。尼采曾 是她的引路人,现在,她便是里尔克的明灯,她乐意扮演这个角色。里尔克生长于 捷克布拉格,二十一岁时彻底逃离了那个小市民家庭,走向西方,他宣称:“我是 我自己的立法者和国王,在我之上别无他人,连上帝也没有。”如今置身于西方世 界里,其敏感的心灵渴求许多东西——母爱、恋情、学识和荣誉,这四项,他从萨 乐美那里都可以获得,这太神奇了。他从未遇见过这样优异的女性,智慧,大度, 而且极具理解力和包容性,他明白了,为什么连最高傲的哲人之王尼采都曾拜倒在 她的石榴裙下。萨乐美很快就收到了·里尔克的情书,对于这样的“刺激——反应” 她见惯不惊,但她还是·发出了一句感叹:“多么细腻而内敛的灵魂,他会大有作 为的!”只挑选天才作为自己心灵的舞伴,这是萨乐美的原则。里尔克的幸运正是 天才、的幸运,尽管他既不伟岸,也不雄健,但他具有尼采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 和能穿透时空的敏锐性,这就够了。依照尼采永劫轮回的定律,里尔克也许就是另 一个尼采?萨乐美昔日不能给予尼采的爱情,今日尽可给予里尔克,这仿佛是命运 之神的旨意。 里尔克的告白异常热烈,这是无烟的火焰,这是纯青(不含任何杂色)的火焰, 这样的火焰本身就是花朵: 我要通过你看世界,因为这样我看 到的就不是世界,而永远只是你,你, 你!……只要见到你的身影,我就愿向 你祈祷。只要听到你说话,我就对你深 信不疑。只要盼望你,我就愿为你受苦。 只要追求你,我就想跪在你面前。 面对这样如火如茶的爱的告白,只有盲目盲心的女人才能无动于衷,萨乐美又 怎会是这样的女人!她无愧于最高的礼赞——在里尔克信中仍有所保留,而在诗中 则无所保留的那种最高的礼赞: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能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手一样。 钳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举你,用我的血液。 若非情热到极限,向来以冷静平和著称的里尔克是写不出这样灼人的诗句的。 这深度的迷恋打开了萨乐美心灵中久已扃闭的那扇门,这是以往任何男人都未曾涉 足的区域,里尔克的闯入,促成了她身上母爱的觉醒。这种感觉简直太新奇了,太 美好了。萨乐美带着里尔克漫游欧洲,讨论哲学,写诗,唱歌,会友,闲聊,野餐, 打猎,在月光下漫游,在花丛中拥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里尔克“就像个孩子紧 紧攥住母亲的衣角”,又别有一番情趣。在希腊神话中,、巨人安泰的母亲是大地 之神盖娅,只要他身不离地,便能源源不绝地吸取母亲的力量。萨乐美便是里尔克 的大地,是他精神的母亲。在她身边,他的创造力空前饱满,诗的灵感纷至沓来, 令他应接不暇;而一旦她回到丈夫的身边,他就会深陷于孤独和相思之苦,完全失 去工作的热情和兴趣。这时,萨乐美便会写信安抚他: 不要着急,我的孩子。真正的艺术 家总是要经历无限的孤独和漫长的痛 苦,你必须在安静中等待回应。忍耐,忍 耐,再忍耐,终有一天你将脱颖而出,展 翅高飞。正如总有一天我会再次回到你 的身边。 这便是寓教于爱的指点,如同母亲的叮咛。里尔克是受益者,他从双份的爱意 中——母爱与情爱、精神和肉体——体验了人生。 三十八岁的萨乐美决定回返阔别了二十年的故国俄罗斯,去找回自己少女时代 的情怀。陪同她前往的有里尔克,也有她的丈夫安德列亚斯,在外人看来,这样的 三人行也许有点尴尬,但换个角度,一位女王配上两位侍卫,却又非常正常。毕竟 一切都由萨乐美做主,她便是女王。这趟俄罗斯之行,萨乐美和里尔克都有很大的 收获:里尔克的收获主要是文化意义上的,那片广袤土地上纯朴的民情民风都是西 方世界里找不到的最鲜活的素材;萨乐美的收获则主要是生命意义上的,她找到了 故乡,找到了久违的亲人,找到了儿时的伙伴,找到了记忆的源头,她内心激情澎 湃,再次焕发出青春的光彩。 翌年(1900年),萨乐美和里尔克又作了第二度的俄罗斯之行,这一次他们拜 访了契诃夫和高尔基,还去图拉的亚斯纳亚·波良纳庄园拜访了七十二岁的列夫· 托尔斯泰。在芳香弥漫的花园里,他们聆听托翁畅谈他的福音和改造俄国乡村的计 划,也聆听他批评西方文明的虚伪和浅薄。他们还亲眼见证了托翁的夫人索尼娅的 阴郁脾气。 两次俄罗斯之行结束了,萨乐美与里尔克的爱情也结束了。她认为里尔克已到 了他的“心理断奶期”,他必须从恋母情结中解脱出去,正如小袋鼠最后一次从母 亲的胸袋中跳出来,才能宣告独立和成熟。这个决定是痛苦的,但是必要的,诗人 的心灵需要痛苦的淬炼。‘里尔克为此陷入了迷惘,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一年后, 他与罗丹的女弟子、画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仓促结婚,仍带有负气的成分,这桩 婚姻显然是失败的。但里尔克一旦走出痛苦的阴影,重新开始他的漫游和等待,他 的创作便达到了崭新的境界,他写于1903年的那首名诗《豹——在巴黎植物园》便 将现代诗歌“思想知觉化”的特点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令读者耳目一新。 这对天才恋人分手二十六年后,里尔克去世了,萨乐美一生阅人多矣,却在其 回忆录《生命的回顾》中宣称:“我是里尔克的妻子。”这一大胆告白说明萨乐美 对这段爱情格外看重。正如她当初预言的那样,里尔克成为了欧洲的诗人之王,这 再次证明,萨乐美与天才共舞,既充满了激情之美,也充满了智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