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02年,萨乐美出版了较为成熟的心理小说《中途降落》,涉及的主题是乱伦 和不贞,是性欲的倒错和癫狂。对于性饥渴这个女性作家的禁区,她产生了异常浓 厚的兴趣。萨乐美果然是惊世骇俗的,她写了一本名为《性爱》的书,探讨性与爱 的融合与分离。在这本书里,她将一个离经叛道的观点推到了卫道士们的鼻尖下: 婚姻和爱情可以并行不悖,从婚姻中能获得安慰和支持,从爱情中则可以汲取力量 和快乐。在她看来,性爱是人类生活的动力源泉,它最能显示人性的本质,所以它 是高贵而圣洁的,践踏它的人即践踏人性本身,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她并非一味 地贪求床笫之欢,她看重性与爱的水乳交融。她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回,她已 入住某家旅馆,约好与男友共度良宵,可是她突然感到忐忑不安,也许这一切都搞 错了,她并非真心实意地爱他。怎么办?她赶紧一走了之,乘车去邻近的城市,入 住一家旅馆。然而,下榻伊始,喘息未定,她却又强烈地意识到此举的荒唐可笑, 她百分之百地爱着那位朋友,可现在遥隔两地,如何慰解相思?她想起手头有那位 朋友的一封信,好,就吃了它,味道还真不赖。 这样的浪漫,许多人一生都不会有二次,而对于萨乐美来说,这只不过是她的 日常功课。离开里尔克后,私人医生泽克曼成了萨乐美的情人,这段感情既开了花 ;也结了果,却谈不上美满温馨。萨乐美有了做母亲的欣喜,也有了进退两难的尴 尬,安德列亚斯不肯离婚,泽克曼的母亲则将她轰出家门,更伤心的是,她因采摘 苹果不慎跌倒而流产。泽克曼的出现曾使里尔克,嫉妒得发狂,但这位医生只是一 个过渡性人物,使萨乐美初尝怀孕的喜悦便是他最大的。功劳。在他之后,另一位 同行,瑞典的精神疗法医生希尔·比耶尔接管了萨乐美的感情领地,正是他将萨乐 美引领到精神分析学大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座前。 萨乐美对弗洛伊德的理论(主要是无意识学说、本能学说、梦的解析学说和人 格学说)充满好奇和兴趣。弗洛伊德的理论并不枯燥,他的比喻异常生动:“无, 意识”好比一个宽敞的门厅,其中拥挤着各种各样的冲动,都想闯入“前意识”控 管的一小间会客厅,得到那位雄踞其中的“意识”先生的青睐。可是接待室外门口 (学名为“意识阀”)站着警卫,将那些硬往里闯的欲念一一挡驾。那些被拦阻在 “无意识”大厅里的冲动贼心不死,倘若趁乱过了玄关,为“意识”所接纳,则万 事大吉;倘若一再遭到压制,就可能酿成危险的变态心理。精神分析学要做的就是 撤除那些“警卫”,使“无意识”与“意识”会晤。弗洛伊德的理论过于尖新,研 究的又是人类以往欲说还休的性意识,自不免被人骂成“一心要败坏公众道德的淫 棍”,但他在萨乐美的眼中则是学术界大智大勇的普罗米修斯;何况,萨乐美曾撰 写过《性爱》那样的著作和《物质的爱情》那样的文章,探讨的同样是人类共有的 心魔——性意识,当时她掘进得不够深,只能说是浅尝辄止,现在她运用弗洛伊德 的理论则可以钻探到真正的“矿层” . 1912 年秋天;萨乐美正式决定赴维也纳在 弗洛伊德的手下受训。应该说,他们并不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师徒关系,作为朋友, 两人的理论‘观点’不无分歧,谁也不能说服谁,谁也不愿放,弃自己的立场,但 他们彼此尊重。其实,弗洛伊德和萨乐美在智力游戏中是同一类型的天才,同样罕 逢对手,同样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同样因为离经叛道而树敌多多,同样淡泊名利, 甘于寂寞。但他们在情场上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弗洛伊德从不寻求爱情的确定 性,只寻求知识的确定性,他悲天悯人,也害怕在不确定的情感状况中遭受痛苦; 因此他尊崇的是意志和理性这两位铁面门神,为此他宁肯回避和舍弃生命中某些强 烈的欢愉和喜悦。萨乐美则是一十在感情和理智中都能得到快乐的冒险家,她对多 变情感和欲望的驾,驭得心应手,堪称最好的驯马师,尽管也有痛苦,也有别离, 也有忧伤,但正是这些负面的深切的感受构成了生命中另一道奇异的风景。 在精神分析,学专家的圈子里,是没有任何禁区的,或者说,常人的那些禁区 恰恰是他们的花园。对于性欲冲动的形象化比喻更是信手拈来。有一次,萨乐美一 边听着那些专家谈话,一边织毛衣,竟有人脑袋里灵光一闪,指着萨乐美调侃道, 她通,过织毛衣的动作表现出了女性潜意识中对不间断性交的渴望。这当然不会惹 她生气,这并非冒犯和侮辱,这是不拘一格的论学。 专家也是正常的人,有正常的七情六欲,追求萨乐美的男士有一大把,夺得芳 标的却只有一个,他就是维克多·陶斯克——弗洛伊德门下最有才华的弟子之一, 此时萨乐美已五十一岁,仍有十足的魅力捕获这位三十五岁的英俊男子。陶斯克原 本喜欢的是萨乐美的朋友、妩媚多情的爱伦·德尔普,但萨乐美横刀夺爱,使陶斯 克投入了她的怀抱。这无疑又是一段“母子恋”的翻版,外人可能想当然地认为, 萨乐美给陶斯克的精神安抚多过性满足,事实却恰恰相反。她正是有感于陶斯克身 上“人类创造力的斗争”过于酷烈,遂决定用自己的爱使他体内猛兽一般的原始力 量得到纾解。事实上,他们对于爱情的理解是完全歧义的,陶斯克向往稳定和永恒, 萨乐美则喜欢变数和短暂,她认为女人只需对自己保持忠诚,而女性对男人“不忠” 只是为了回归自我,并非欺骗和淫荡。恋爱中的女人仿佛是“一棵等待闪电将其劈 开的树”,它或者内心分裂,或者发出新芽长出新枝;也就是说她要么牺牲自我, 要么对男人“不忠”。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在萨乐美看来,爱情只是风暴,只是 彩虹,只是海市蜃楼,想把它固定在婚姻的框架中是不现实的,也是不明智的;陶 斯克的出局早已注定,当萨乐美离开奥地利维也纳返回德国哥廷根时即已注定。十 五年后,陶斯克——这位历经战争磨难的精神分析专家如愿以偿,有了自己的诊所, 有了心爱的女人(一位音乐家),却在结婚的日子里,将脖子伸进窗帘的拉绳套, 开枪自杀了。猝闻噩耗,萨乐美写信给弗洛伊德,感慨系之:“可怜的陶斯克,我 曾爱过他,认为了解他,却从未想过他会自杀。这种死亡的方式既是一种暴力行为, 同时也是一个承受过巨大痛苦的人的最佳选择。”她此时已了生断死,并未使用人 们惯用的那种怜悯痛惜的滥调。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屠戮使萨乐美看清人类欲望中最卑劣最阴暗的一面—— 魔鬼一样的嗜血如狂。这不只是某个军事集团的罪责,而是人类全体的罪责。她在 自己的文章中不止一次地表明她有“反对普遍犯罪的感情倾向”,因此她决定拿起 精神分析疗法为患者服务。从1921年起;作为心理“医生,萨乐美每天工作十小时 以上,这超过了弗洛伊德忠告的极限,但她乐此不疲。她使不少身如槁木、心如死 灰的病人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这的确是神奇的绩效,是非凡的功德。里尔克写 完长篇小说《马尔他手记》后,痛感”肉体面临着堕为心智漫画的危险“,向萨乐 美求救。她劝里尔克接受心理分析,但随后又劝阻了他,因为成功的分析既可以驱 走折磨艺术家的恶魔,也可能会吓跑他的创造力的天使。 临到晚年,萨乐美身患糖尿病,还因为胸部肿瘤切除了乳房,但她从未抱怨过 什么,也从不接受同情,她工作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1925年2 月5 日的夜晚。 她是作为一位严谨的学者和一位本色的女人而告别人世的。 希尔·比耶尔在风烛残年回忆萨乐美,眼神中仍闪烁出朝霞之光,他的描绘值 得留意:“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人们立刻就会发觉这一点。她具有能够直接 切入到他人思想世界深处的天赋,尤其是当她爱那个人时,她那巨大的精神专注力 仿佛点燃了她爱人的精神之火……”萨乐美无疑是一位决定,命运的女人,她天生 具有二种本事,让命运老老实实地跟着她的节奏亦步亦趋‘她不是那种紧跟在天才 身后“拾麦穗”的安琪儿,她与天才并驾齐驱,甚至超越他们。这才是她奇特的地 方。 萨乐美一生风流韵事不断,但她只与天才的心灵共舞。诚然,爱过她的男人多 半没有幸福的结局,三位终身未娶(尼采、保尔,李、泽克曼),两位自杀身亡 (保尔·李和陶斯克),这更证明了她的爱情让那些男人刻骨铭心,曾经沧海难为 水。客观地说,她的自然力和爱情风暴并非全是毁人不倦,还使那些天才的·鹰翼 得到强力的鼓荡,尼采的哲学和里尔克的诗歌中便包含了许多由她激发出来的灵感, 她将那些天才托举到更高的海拔。即便是号称“定海神针”的弗洛伊德,也险些被 萨乐美的风暴刮走,她和煦的微风(友情)仍使那位精神分析学大师受益无穷。绝 顶智慧的萨乐美堪称二十世纪欧洲不可多得的自由的女人种自足的女人,她是欧洲 文化史上不可多得的亮点和奇迹——称她为尼采的“曙光”,里尔克的“圣母”, 弗洛伊德的“吉兆”,可谓毫不夸张。作为天才心灵的最佳舞伴,她的表现无可挑 剔。 爱伦,德尔普曾指出,她在萨乐美身上看到了饱满充实的人生所必备的三种激 情:对爱情不可遏止的追求,对真理不可遏止的探寻,对人类苦难不可遏止的悲悯。 正是这三种不可遏止的激情使她成为魅力无穷个性独具的尤物,那些傲睨人间不可 一世的天才也只得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迷狂,为她痛苦。但希尔·比耶 尔也曾特别指出:“萨乐美可以在精神上对一位天才全神贯注,却不能彻底与之融 合。这或许是她生命中真正的悲剧。她渴望从自己强烈的个性中解放出来,却得不 到拯救,从某种深层意义上说,萨乐美是一位未曾获救的女人。”这当然只是他的 一面之词。在我看来,萨乐美享受了生命的自由,她便时刻掌握着获救的先机,她 主宰了自己的心灵,便无须顶礼膜拜他人的上帝,那么,萨乐美还需要谁来拯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