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在回想起七十年代初期的日子,有一股子纯净而透明的劲儿。那时候我的父 母都很年轻,刚刚三十出头,放在现在正是泡吧、上网很疯的好时光。那时候中小 城市的楼房还不多,有一两处两层楼就算是全城最显赫的建筑了,普通人家住的都 是沿街而建住过几代人的老房子,屋脊上长着灰紫色的瓦楞草,台阶和背阴的墙壁 爬满了青苔,即使是正午时分,屋里的光线也是幽暗伪;。新二些的是成排成片的 平房,基本是公房,一样的开间,一样的大小,房子的模样也是一样的平头正脸。 那时候不管是住老房还是住新房的人家,只要有人在家,各家的房门都是洞开 的,街坊四邻都少有,敲门的,习惯,一迈腿儿就进了别人的院里和家里。孩子们 更是没拘没束,不仅在自己家各屋乱窜,在邻居家也一样出入自由。一到晴好的天 气,一大清早家家户户就把洗好的衣服、床单等等高高地挂到敞阳的地方晾晒。在 那些滴答滴答往下滴水的衣物中,裤衩、胸罩甚至更见不得人的物什都堂而皇之地 占据着一席之地,一律用木夹夹在铅丝或临时拉起的晾衣绳上,在风中无所顾忌地 飞扬着。即使是不足十岁的小孩子仰望或眺望那些洗净的衣物,也不由要浮想联翩 想入非非,可是那些结了婚的成年人却反而是一派天真,在飘拂的衣裤下面穿行, 毫先感觉的样子。那时候还有一大特点就是二十几岁的人不分男女差不多个个结婚, 偶有不嫁或不娶的,单位同事邻居朋友七姑八姨都会凑上来关心你,真诚地替你操 心,替你着急,替你张罗,他们会用“只有剩粥剩饭,哪有剩儿剩女”这样的话来 宽慰你,一边热心地把不知从什么地方翻拣出来的恶丑八怪的剩儿剩女一个一个领 过来花言巧语连蒙带骗地塞给你,他们绝对有办法让你在半年之内把终身问题解决 掉。 那时候结婚的多,离婚的少,而且结婚一年左右家前屋后就会有万国旗般一串 串的尿片子挂出来。除非是实在生不出来,那也会领养一到两个;家里没有孩子大 概就像如今家里没有电话和电脑一样——除非就是为了与众不同,否则即使人家不 说什么,自己也会很不自在。那时候的人好像特别在乎别人的眼光,也喜欢照着别 人的样子生活,看到自己的生活和周围的人别无二致心里就非常踏实,而看到别人 和自己不一样就忍不住要议论纷纷。反过来你若不想被别人议论你就要尽量地和他 人保持一致。那时候的“高人”是隐于人堆里的,聪明人都是头缩在脖子里明哲保 身左右逢源的,绝不像如今这般腕儿大的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那个年代的人一 眼看上去好像都没有什么隐私(其实实际上当然不尽是这样——因为是众目睽睽, 因为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的人太多了,反而隐藏得更深),给我印象特别深的 好像左邻右舍都不挂窗帘,从窗外经过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楚里面的生活场景。不 过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倒也没有看见过什么不堪入目的场面。和我年龄相仿的朋友 在一起忆旧都说小时候从来没有撞到过父母做爱,真不知道亲爱的爸爸妈妈们在那 样高透明度的日子里是怎么避开众多子女们的耳目的,这真是个有待考证的问题。 那个时候据说绝大多数的新郎新娘直到新婚之夜依然保持着处男处女之身,放到今 天恐怕真是有点儿不可思议。现在回过头去看,当时熟视无睹的那些生活细节简直 令人感到惊讶和难以想象。其实时光仅仅过去了三十来年,三十来年前的一切都成 了陈年旧事,犹如一本书页发黄变脆的老皇历,一帧生了锈斑的老照片,一张遗落 在抽屉角落里积满了岁月尘土的老唱片,让人触景生情,感怀良多。 1971年秋天我从江南的外婆家来到我父母工作的江苏盐城。1971年我8 周岁, 还不懂得公元纪年,不过并不影响我对周围事物的感受和判断。盐城并不像我想象 的那样是一个白花花的盐堆得像山那样高的城市,也不像我在外婆家常听邻居说的 是个“苦地方”,相反,我觉得盐城不错。早晨五六点钟我妈妈就买回了滚烫的烧 饼和油条,我家还订了一瓶半磅的鲜牛奶。那时候物价很低,五毛钱的肉够一家人 中午美美地吃一顿,两毛钱的虾子也足够炒韭菜的了。盐城的东西也还算丰富,只 要有钱,鸡鸭鱼肉都可以买到。我妈妈的菜篮子里常常装着鱼、河虾、小公鸡、鸭 翅膀、排骨、豆腐、青菜、茨菰和蘑菇。秋天的梨也是尽吃的,我妈一买就是满满 的一大篮,也就才几毛钱,吃得慢还不行,眼看着就一只一只烂光了。到了冬天巷 子口爆炒米的炉子多起来,“嘭”的一声巨响后半条街都是爆米香,招得嘴馋的小 孩子急匆匆地奔回家用茶缸装大半缸子米端过去,炸好了拿回家足足有半面粉口袋。 除了大米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也可以炸,比如玉米、黄豆、蚕豆、山芋干和年糕 干等等。炸过的山芋干和年糕干我觉得是最好吃的,那份香味简直无可比拟。据说 还有人家把面条和粉丝拿去炸的,可惜在我们家如果孩子在吃的上头如此富有想象 力的话肯定是要招骂的。我和弟弟都是大人眼里懂事的乖孩子,有什么想法一般也 只放在心里。从小我们就自然而然地懂得趋利避害,因此绝不会为了一口吃的而鲁 莽行事。 我到盐城的第一天已经是傍晚时分,记忆中城市和屋宇都还算整洁干净。我家 住的是素有江苏名校之称的盐城中学的教工宿舍,青砖瓦房,有公用的自来水池, 与我们为邻的也都是这个学校的教职员工。家家门前都有一片十多平方米的空地, 用篱笆围起来,种着蔬菜和花草。有麻雀在房屋之间啁啾着飞来飞去,空气里飘荡 着晚饭花馥郁的香气,那些同样喜欢幽暗光线的花朵也在暮色里竞相盛开。打开后 门有一条水流还算清澈的小河,河面上飘着青碧的水浮莲和悠闲游泳的大白鹅。用 现在的话来说,这样的居住环境大概算得上是“高尚住宅区”了吧。 到车站来接我和外婆的是妈妈和弟弟,一路上我听我妈对她妈说:“你们怎么 这个时候来呢?”听她的口气、好像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外婆一下子就没有了笑意, 回答我妈的话变得支支吾吾,态度有一点唯唯诺诺。我的心情顿时低落下去,就好 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样。不过也仅此而已,因为我从小受到的就是“小孩不要管大 人的事”的教育,所以也没去多留意她们又说了些什么。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我妈 把我叫到里面的房间,先问我想不想爸爸,我生下来就没怎么和父母一起生活过, 也就是寒暑假他们回去时才能见上一面,而他们也并不是每年都回去。说实话我对 我爸爸印象模糊,不过听我妈这么问我还是很乖地点点头。妈妈告诉我爸爸被关起 来了,不能回家。她说:“你要是想去看他,就到去食堂的路上去等他。”我问她。 :“爸爸怎么啦?”她说:“他们说他是‘五一六’。”我又问:“什么叫‘ 五一六’?”我妈没有说话,眼泪忽然就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我照我妈说的到食堂的路上去等爸爸,一起去的还有我弟弟,我们一路走一路 蹦蹦跳跳,做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心里对当时的处境隐隐约约、多多少少,是清楚 的。那个年龄的孩子并不是空心萝卜,小心眼儿远比大人能想得到的要足,特别是 对那些半遮半掩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尤其敏感和饶有兴味。所以去看一看爸爸对 于当时的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个想念和不想念的问题。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爸爸夹在一队人中间走了过来。大约有七八个人,也许更多。 他们不是竖着排成行的,而是横着走成一排,所以看他们就像是肩并肩在一起 散步。 说实话‘当时我认不出哪一个是爸爸,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和他已经有 好久没见过面了。弟弟指给我看我才知道那个瘦高的人是爸爸。爸爸倒是一眼就认 出了我,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对我说了一句:“你来啦。”表情是平静的,没 有太多的惊喜之色。 .我爸爸几乎一生都是这样的,从不喜形于色,许多时候看上 去有一点儿冷。他是家里的独子,备受宠爱。尤其是在他年轻的时候,因为读书好, 有才气,被保送上大学,偏偏又阴差阳错没能进入理想甲的院校,养成了孤傲、清 高的脾气,多少还有一点怀才不遇,不是一个好接近的人。到了中年之后才有所转 变,变得比较入世和随和。他的不少学生都很惧怕他,我小的时候也是一样,只是 我的惧怕比他们的更加具体和切肤。别看他文质彬彬一介书生,发起脾气来一样是 会打人的,而且出手很重。我爸打孩子是不需要“给个理由先”的,对他来说打就 是教育方式的一种,尤其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一件管教与宣泄一举两得的事情。 而在那种时代背景之下他心情不好也是家常便饭。他打我绝不允许我跑——我也打 过孩子,知道那样打起来实在是不过瘾,他把打了逃掉叫做“贩桃子”。他这样威 胁我:“你贩桃子我砸断你的腿!”我爸常有这种新颖和神来的表达,即使在生气 和发怒的时候也不例外。而且他的许多说法还都是有“出典”的,有的很精深,有 的很民间,常常是雅俗杂陈,听过印象特别深刻。我第一次听他说“贩桃子”并不 懂是什么意思,他也从来没有向我解释过,因为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火透了, 心绪极坏,我不可能有机会向他请教一下此话作何讲。我曾自己琢磨,估计桃子, 特别是我们家乡盛产的水蜜桃极容易腐烂,不便运输和贮存,“贩桃子”大概有拖 得时间越久越不好办的意思在里面,或者干脆就是指赔本吃亏的买卖。其实这句话 什么意思无所谓,只要一听我爸用恶狠狠的语气说出来,即使他说的是阿拉伯语或 者是塞尔维亚语,我也明白“贩桃子”的后果肯定是凶多吉少。我果真被他吓住了, 宁吃眼前亏,不敢等。到他秋后算账。所以他打我从来不跑,做出坚强的样子,决 不肯认错,死扛到底。不过我承认我的确是被他打怕了,或许本来完全有条件成为 一个内心驯顺的人,结果反而变得叛逆了。 在昏暗的暮色中见到爸爸,我丝毫也没有觉得这样的见面有什么不寻常,当然 更不会想到随后我和他不到十年的苦乐与共的共同生活中他对我的种种影响包括让 我一次次尝到他巴掌的滋味。我和弟弟站在高大的法桐树底下,在爸爸走近的时候 对他说:“你放心!”这句话是妈妈教我们说的,她只要我们说这一句话。可是我 们开口一说出来显得那么前言不搭后语,一时都有点儿窘迫。好在爸爸听了并不觉 得奇怪,他很知情地点点头,脸上也是明了的表情。那显然是一句他听得懂的话, 是他与妈妈之间的暗语。我们刚说了这三个字,那些跟爸爸一起走路的人就不耐烦 起来,催促他快走快走快走。短暂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回到家里妈妈问了我和弟弟许多,只要是关于爸爸的一切她都特别感兴趣,问 完之后她神情抑郁,让我和弟弟到外面去玩。我觉得她是要一个人躲起来哭一场, 心里既害怕又酸楚,想找外婆,外婆却不知去向。弟弟好像也知道妈妈要哭了,十 分听话地走出了屋子。他悄悄告诉我妈妈很爱哭,有一次她去市场花了一块钱买了 一条鱼,却让小偷偷走了二十块钱,回到家一句话没说就哭了起来。而现在可以让 妈妈哭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没过几天,我就看到妈妈当着我们的面哭了一次。 那天有一群人到我家来抄家,他们当中有工宣队的、学校的当权派和几个很当 红的红卫兵。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我们认识的人,是住在我家前面一排房子的邻居。 这群人走路都跟平常不一样,虎虎生威的,带着一股冷风。我妈对他们笑脸相 迎,尽量把他们当成是正常的来访,但是她笑得那样局促,笑容那么僵,连我都看 得出来,我有一种灾祸临头的恐惧。那些人倒并没有自己动手翻箱倒柜,好像还略 讲一点客气。我妈就识趣地自己把一只只箱子打开,让他们搜查。最后如何收场的 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应该是没有什么事情吧。因为那个时候真像书中说的“风声鹤 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略有点儿嫌疑的东西早付之一炬了,哪还等得他们来 查,授人以柄?那群人一走,我妈往椅子上一坐,眼泪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