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是谁提醒我妈要注意和我培养感情,她便很认真地把这当成了一件事情。 星期五下午我只有一节课,放学后妈妈让我到仅有一墙之隔的县中去找她。我一到 她就放下批改的作业本领我去上街,一般是逛逛全城惟一的百货店,每次都给我买 一些东西吃。吃得最多的是麻团、烧卖、糍饭糕、凉粉、馄饨,天热的时候肯定少 不了棒冰和雪糕,一次花掉她两三毛钱。我很喜欢看我妈妈付钱的样子,很大方, 满不在乎,从来不跟别人讨价还价。吃过东西我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满足感,对妈妈 也更加信赖和依恋,以前我们之间因为时间和空间造成的距离很快就缩短了,何况 我本来就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我们三个人很快就融为一体了,每天的生活平静而规律,有一套适合我们的作 息时间。早晨6 点闹钟一响起床,晚上9 点准时睡觉,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 有条不紊,忙而不乱。那一段爸爸那边也相对平静,胃出血已经痊愈,逼供也不像 原先那般厉害了,没听说他怎么挨打,也没有其他令人忧虑的消息。相反却有不错 的消息传来,听人说到元旦有可能放出来,当然问题特别严重的除外。我们和妈妈 一样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一家人很可能马上就能团聚了,忧的是爸爸假如被归为 “问题严重”的那一部分,他还是不能回家。而且他也是极有可能被归为这一部分 的。我姑妈星夜赶到我家里,把她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告诉我妈。姑嫂两个坐在灯 下把时局和我爸的问题分析来分析去,一说就是半夜,盼望着他能平安回到家里。 果真元旦前两天爸爸被放了回来,对我们来说真是喜从天降。爸爸是夜里回家 的,妈妈一个人去接的他。临走前她匆匆忙忙地催我和弟弟赶快睡觉,所以爸爸到 家的详情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我和弟弟醒来,爸爸已经在家里了。 那三天过得就像是真正的过年,因为太幸福太快乐了,反而没有留下多少记忆。 只记得妈妈一大清早就去买了许多菜回来,她在厨房里剁肉馅做肉圆,爸爸也跟着 她一起忙。还记得妈妈把一包干净的衣服和毛巾卷在一起叫爸爸领着弟弟去浴室洗 澡,我记得回来时妈妈问他:“有虱子吗?”到第三天的傍晚,有两个男人上门来 把爸爸带走了。走的时候他穿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衣服,应该是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很 干净。他神色平静恬淡,就像是去上班一样。妈妈也没有哭,肯定是爸爸已经事先 做好了工作。他叫我和弟弟乖乖的,此外没有多一句话。遇事镇定,凡事不渲染,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再见到爸爸已经快到春节了,这一次他被放回来的时间比上次要长得多。回家 过春节妁爸爸显得很松弛,整天懒洋洋的,什么事都不做,他不读书,不看报,不 写字,只是在床上歪着,高兴了撅着屁股和弟弟一起在厅里砖地上打打玻璃球,两 个人玩得其乐融融。 春节过后大约一两个月吧,爸爸就彻底被放回来了,别的“五一六”也都放了, 慢慢地也不再提他们是“反革命”了,到后来有一天他们全部平反了。 在当时大概小学一年级的学生都知道“平反”是什么意思,在七十年代直到八 十年代以后的好几年,“平反”成了贯穿中国人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一件重要的 事情,从普通百姓到中央领导,一个人不是因为这就有可能因为那而被平反,如果 没轮到自己,家人或者亲朋好友之中也不乏被平反的人。当然“平反”是对蒙冤而 言的,欢喜之外也一定都有一番苦涩。 爸爸尽管放了出来,却还是没有资格重返讲台。他原来一直教高中语文,语文 是一门和意识形态关系相对密切的课程,这会儿自然也就成了敏感的课程,他们担 心他会在课堂上借题发挥,指桑骂槐,把学生的思想带坏,所以。未雨绸缪让他靠 边歇着。那一阵子爸爸赋闲在家,每天给全家人做中午饭。从来他在家里是一个大 少爷式的人物,家务活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油瓶子倒了也不扶”,我觉得这句话 就是形容他的。我不知道爸爸不上班的心情和心境,不过放学回到家里饥肠辘辘的 马上就能吃到热饭热菜热汤,当然是一件十分惬意和幸福的事情,况且我爸的烹饪 手艺还真的相当不错。那个时候因为年纪太小只看得出父母脸上的喜怒哀乐,对他 们内心深处的感受却是茫然无知的。所以那时我对爸爸基本上是“屏闭”状态,我 简单的生活经验和幼稚的感知能力都不足以认识和理解那种背景之下的我的父亲, 我只觉得他远不像我妈那样对我亲。说心里话,我对爸爸是有所不满的。他不是那 种孩子要什么给什么想方设法满足孩子的爸爸,也不是一个肯为孩子两肋插刀的爸 爸,相反他是一个与童年世界有着相当距离的爸爸。他太自我了,别说是童年世界, 就是成人世界他也有几分格格不入。就是他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跟我弟弟一起打玻璃 球的时候,在我看来他也依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父亲。这样的一个人,你是别指望 他会溺爱孩子的。可是我当时并不明白,还是非常渴望能够被他溺爱。而且我离开 他那么久,现在终于又回到了他身边,我真盼望他能像妈妈一样让我依恋,不过这 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有一件事,当时一直令我耿耿于怀。有一次我和弟弟去给爸爸送饭,那天不知 因为什么原因他抱了抱弟弟,对我却不屑一顾,让我非常心寒。回到家我告诉了妈 妈,爸爸回来后妈妈曾当着我的面问过他,他脸色沉郁地说当时被打得实在受不了 准备逃走,也想过自杀,都做好了准备。白天洗碗的时候已经悄悄地在门轴上泼了 水,这样夜里开门关门不会发出响声,趁他们睡着就可以行动。还把一条床单撕成 了布条,偷偷地藏着,如果第一套方案不行就实行第二套方案。我妈的眼泪一下子 就流了出来,她恼怒地责备他说:“你就不想想你是有两个孩子的人!”她抹着眼 泪说:“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爸默然,隔了好一会儿他说后 来因为连夜转移,搬进了浴室,他的两套计划都没有办法实施。浴室是个里外间的 房子,外面还有更衣室和售票的门厅,进出有三四道门,看守的人也增加了。也许 他们是瞧出了苗头,特意对他多了一层提防。我妈叹息着说:“幸亏没有啊!”爸 爸说他抱弟弟就是在他下决心离开我们前夕,他以为那是他见家里人的最后一面— —原来这一抱里面还包含着生离死别,可是他在如此重大的时刻对我却是置之不理 的,我知道了之后更是伤心不已。我记得妈妈笑着对他说:“爸爸补偿她一下吧!” 爸爸没有动,他只是朝我笑笑,表情是推诿的,意思也很明白。我清楚现在更加是 时过境迁了,心里确实很委屈。不过想想我觉得还是这样不抱了好一点,免得大家 尴尬。补偿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已经·晚了,根本就补偿不上了。 爸爸回来给我们家带来了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四个人组成了一个标准而完美 的四口之家,妈、爸、姐姐和弟弟。我们欣喜地发现有许多东西都是为我们这样一 个家庭准备的:八仙桌或者小方桌的四个边,客厅里的四把椅子,四只一套的饭碗 和盘子,新买回的一把漂亮茶壶配着四个杯子,四个人坐下来还正好是一个牌局。 尽管这多少有点儿附会,但我母亲还是挺沾沾自喜的。她尤其庆幸和得意自己恰好 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不需要为了某种性别再去生第三个。那时候买米买油买布 买肥皂买火柴都需要凭票,孩子却是敞开生的。有些多子女的家庭,老大老二老三 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一路生下去,到头来小舅舅比大外甥年纪还小的有的是。七 十年代是计划经济,家庭收入都是很有限的,孩子多自然也就意味着家里穷。不过 我们左邻右舍多子女的并不多,大约因为是“知识分子”吧。当时尽管没有提倡 “计划生育”,但受教育程度比较高的青年男女在生育方面还是懂得节制,也比较 接近某种文明的标准的。今天也是一样,生育除了产生孩子同时也产生观念,同样 是文化层次高的人群生育观念更加超前,除了“只生一个好”,还有人选择一个也 不生。其实生或不生、多生或少生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个体生命主动配 合人口总量的升降当然是一种积极的行为,而对生育持明确的主观意愿显然是一种 进步,也是一种进化。 六七十年代一个四口之家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是有一种优越感的,这种优越感透 过时代政治背景的阴影顽强地显露出来。那讨候尽管我父母需要面对种种严峻的政 治压力,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依然生机勃勃。我妈是个持家能手,当时她和我爸 一个月合起来挣一百元整,她能把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包括赡养老人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有本事买到价廉物美的物品,每天傍晚她回来都是我和弟弟兴奋的时刻,她经常 会买一些让我们惊奇和开心的新鲜东西回来。我们家的餐桌算是丰盛的,荤素搭配, 还常能吃到水果。每次我妈回娘家途经上海,会买回最时髦最漂亮的花布,给我做 衣服和裙子,所以我的衣服总是款式很新,我的裙子备受女孩们瞩目和羡慕。过年 的时候我们全家人从里到外都有新衣服,走在同样穿得簇新的人群里,真是喜气洋 洋。一到星期六我妈就会买回四张电影票,我们总是全家一起去看最新上映的影片。 那时国产影片看得最多的是战争片,有《地道战》、《地雷战》、《奇袭》、《英 雄儿女》、《野火春风斗古城》、《永不消逝的电波》、《渡江侦察记》等等,还 有就是《红灯记》、《沙家浜》、《白毛女》、《智取威虎山》等八个样板戏。不 过最对我们口味的还是诸如《马路天使》、《乌鸦与麻雀》、《一江春水向东流》、 《早春二月》等文艺片。当时的外国影片绝大部分都是前苏联、阿尔巴尼亚、朝鲜、 罗马尼亚的,如《列宁在一九一八》、《宁死不屈》、《卖花姑娘》、《爆炸》等 等。到七十年代末期,日本影片逐渐多起来,如《望乡》、《生死恋》、《追捕》 等,都曾风靡一时。对那些喜欢的片子我们会一看再看,不少电影都看过不止一遍。 此外,我妈是个极爱清洁的人,总是大盆大盆地洗着衣服和被单,不放过任何一个 晴朗的天气。而且她和学校里不多几位考究的主妇一样喜欢时常挪动家具,让家里 每个角落都不落尘土,也不时地改变一下家里的布局,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有时 我们放学回到家里,还以为走错了人家。我家门口的空地也被我们充分利用,我妈 种了青菜、韭菜、茼蒿、萝卜、辣椒、茄子、西红柿、黄瓜、南瓜和葱,这些植物 各有各的样子,尤其是刚长出来的时候,一天和一天都不一样,我常常蹲在地上看 它们,一看就是好半天。我们家还种过葫芦和洋生姜,这是别人家都很少种的。有 意思的是葫芦是自己长出来的,估计那颗种子是小鸟衔来的或者是下雨落到了我家 的园子里。洋生姜是一个朋友从外地带来作为礼物送给我们的,我们种到了地里, 由着它自生自灭。多少年后,我们左邻右舍好像家家都有了这种植物。此外,我和 弟弟还种了月季;蔷薇、美人蕉、太阳花、晚饭花、风仙花、鸡冠花、仙人掌和菊 花,还有纤弱细小从来只开花不结果的梨树、桃树和苹果树。我妈在种菜之余非常 起劲地帮着我和弟弟种花种草,她不管花草的品种,只爱会开花的,所以我们的小 园子一年四季本部分时候都是姹紫嫣红开遍。在菜与花之间我妈也是一视同仁,给 菜浇一勺水,也给花浇一勺水,完全不管它们是粤水的述是厌水的。我妈对待植物 的这种天真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率性而为与今天追求自我与个性的白 领们在精神气质上有一脉相承的东西——随意、即兴、略带任性,决不引经据典和 深思熟虑,我行我素,甚至明知故犯,反其道而行之。不过我妈出了小园子就全然 不是这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