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我们家,父母和儿女有着明显的分水岭,他们是家长,我们是孩子,这是一 点也不能乱的。尽管可以说说笑笑,但分寸始终在那儿,甚至可以说规矩很严,多 年的父子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成了兄弟的。父亲和母亲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惊人的 一致,就好像执行着某种确定下来的法规或者技术标准一样,一切都是严格掌握在 规范之内。他们对我们从不溺爱,也不放任,要求我们上进,学习成绩,名列前茅, 但不许我们过于张扬。好表现、爱出风头等等他们极其讨厌,是要骂的。他们也很 少表扬孩子,要讨他们的好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相反对我们的缺点和毛病却从不 姑息。因此从小我就是一个没什么自信的人,一件事只要做得我父母不说不好就很 庆幸了,心里只有这么一条最低标准,从来也不敢奢望什么。我自己的体会,这样 家庭里的孩子,如果不是得天独厚,基本不会有太多出人头地的心。 父母把他们自己和孩子区别了开来,同时他们也把孩子和孩子区别了开来。我 和弟弟相差不足两岁,上学他只比我低一个年级,但我们两个在家里的地位和待遇 是截然不同的。在苏北尤其是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是相当严重的,后来我知道中国 绝大部分地区都这样,越穷越落后的地方越这样。我弟弟既是单传的男孩又是最小 的孩子,况且一直跟着爹妈长大,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而且他还是一个长 相出众的男孩,他扎着红领巾的照片在市中心的照相馆的橱窗里一摆就是好多年, 家里的玻璃台板下也压着许多张他从一个大眼睛的婴儿一点点长大的照片。弟弟聪 明爱读书,而且性格温顺,不像我有时候会和父母顶撞。爸爸妈妈一发火,无论对 错弟弟都是一声不响,如果当真委屈,他就会默默地滚下一串泪珠。他是我见过的 最乖最讨人喜欢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谁不心疼?谁不喜欢?他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 贝,也是我们家的骄傲,爸爸妈妈偏心他也在情理之中。 我记得的事例是我爸爸每次给我们分苹果总要切得一半大一半小,切完让我们 挑。如果是弟弟先挑,当然没有话说,如果轮到我先挑,他并不走开,等着看我拿 大的一半还是小的一半。如果我识趣,当然也没有话说,可是我明知他有这样的意 思,心里就是不服气,也不肯让步——苹果还在其次,他明显偏袒弟弟的态度和不 许我偏离轨道的眼神都在刺激我偏要把手伸向大的一半。这股子拧劲儿其实也是随 了他的,不过他却一点也不欣赏,反而很恼火。后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我拿了大的 一半之后他肯定要骂我,有时候再顶几句嘴,干脆就招一顿打。我记得我很直地问 过爸爸:“你为什么要有意切得一半大一半小?”他回答我的话是这样的:“世界 上没有绝对的平均主义!”声色俱厉,并且理直气壮,不容我辩驳。而且这句话也 是绝对不可以辩驳的,因为毛主席就曾这样说过。我爸爸在无意中告诉了我这个世 界上的某一条准则,就是一个人想得到“公平”其实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与此同 时,他无意中也告诉了我没有公平的时候要学会适应和面对。渐渐地我总算学乖了, 知道了如何对待这样的选择。如果让弟弟先挑,我心甘情愿,因为他是我的弟弟, 他比我小,大的应当让着小的,就是我没有也要让他先有。如果让我先挑,我一定 自觉自愿拣小的一半,同样因为他是我的弟弟,他比我小,大的应当让着小的,就 是我没有也要让他先有。这不仅是适时适地的自我保护,也是退后一步天地宽,还 是一种以守为攻,以退为进的策略。我懂得了凡事应该顺势而为,不可强求,运势 不够的时候要耐心地等待时机。这是我们中国人博大精深的处世哲学。我想一只苹 果(实际上也就是半只苹果)能给一个孩子的也就是这么多了吧。 其实我内心里一点也不爱争执,觉得这些都很无所谓。我爱我的弟弟,他也实 在是非常可爱,而且我们两个非常要好。我和他共用一个卧室,中饭和晚饭时间一 起收听电台里的小说联播,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一起去上学,一起出去找小朋友 玩,一起养宠物,一起做些小坏事,对某些人爱屋及乌,对另一些人同仇敌忾,我 们甚至有一些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懂,的小暗语。稍大一点的时候我这样想,我和他 是两个因为偶然才成为不同的人,我们完全有可能你成为我、我成为你,我们是按 着同一张配方表制作而成的。在我眼里弟弟非同寻常地出色,优点很多,没有短处, 是被神灵捧在手心里的幸运孩子,他不像我常犯错误,还常被父母抓住把柄。弟弟 几乎没有挨打的经历,在学校里也从来没有受过老师批评,但我知道他也并不是一 个老实呆板的孩子。那时候学校里一会儿是开门办学,一会儿是学生“反潮流”, 课堂秩序很混乱。学生们经常在课堂上起哄,让老师讲不下去,遇到这样的时候都 是兴奋异常。弟弟当然也不例外。有一天在午饭桌上他说起他们班又闹课了,同学 在课堂上吵得特别凶,把老师都气跑了。父母问他:你呢?弟弟便发出很响的带拐 弯儿的哼叫声“呣——呣——呣”,他紧抿着小嘴,表情端庄。我们哈哈大笑。 弟弟在人前的样子很文静,话不多,不过跟他极熟的同学却知道他并不真是这 样。每天中午一吃完饭他就去上学,那个时候教室里人不多,他一边写作业一边跟 前后桌的同学嘀嘀咕咕地讲废话,可以一直说到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和他 坐得很近的一个女生对我说他太让她惊讶了,不仅活泼,而且深藏不露。他甚至连 爹妈都骗过了,说给他们听恐怕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认定他是一个不声不响的乖 孩子。关于弟弟的另一面还有一个例子也很有趣。他并不是一个很馋的人,对于好 多我觉得非常好吃的东西他都没啥特别的兴趣,但他竟然把厨房里准备下锅的生东 西偷偷地尝了个遍,生的青菜、生的菠菜、生的茭白、生的土豆、生的鸡血、生的 鸭肉还有生鱼、生肉。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生菠菜涩嘴,生的猪心有一股甜腥味, 生苤蓝吃了胃疼,生鸡血太恶心了……真让我目瞪口呆!我问他怎么会想起吃生东 西,他平淡地说了两个宇:“尝尝”其实令我吃惊的还不是他暗地里吃那些生东西, 而是他好孩子表象之下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怪念头。在我眼里这才是不一般的“可爱” 呢,用现在的话说是非常另类,他真是太好玩了,我真高兴在自己家里就隐藏着这 么一个会不动声色地胡作非为一下的革命好同志。 在某些时候我对弟弟的感情更接近父母,我对他很怜爱,而且处处都想着要保 护他。还是在上小学的肘候,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去上学,在一条巷子里我们被一帮 街头的小痞子围住了,其实我们并没有惹他们,也没有得罪过他们,但他们就是不 放过我们。他们仗着人多,对我们拉拉扯扯、推推搡搡,说一些很难听很下流的话。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避开他们,我们拼命地跑,想甩掉他们。但因为弟弟也在里面, 所以我不敢跑得太快,怕他一个人落了单。后来他们追上了我们,拳头打了过来, 他们还把石头砸进水塘里,溅我们一身泥水。当时的感觉真是非常绝望,逃不掉, 也打不过他们,而且因为是中午时分,巷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经过,找不到 人来帮我们。我们被那帮人打散,我好容易逃到大街上,看到弟弟也逃出来了,真 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我仔细地看了看他,他安然无恙,竟然连衣服都是干干净 净的,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当时我的感觉我自己是无所谓的,弟弟绝对 不可以出一点儿意外,他是父亲、母亲和我的眼珠子啊。 弟弟小时候体质较弱,常常生病,他总是重复生同一种病:高烧、呕吐,有时 还剧烈地咳嗽。他生病时症状来势凶猛,必定要到医院挂水才能好。我记得爸爸在 夜里用自行车驮他去医院,我和妈妈一边一个扶着他。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或者 说一些盼他早点好起来的话,都是一些短小的感叹句,语气里饱含着焦虑和忧心忡 忡。深夜的马路上除了我们一家空无一人,街上回响着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声,路灯 光把我们的影子缩短了再拉长,拉长了再缩短,有一种非常寂寞无助的感觉。有的 夜晚特别冷,弟弟被妈妈用大衣和棉袄层层包裹,他叉开双腿软软地趴在自行车座 上,小声嘀咕着:“难受,难受,难受!”那一刻我真恨自己不能替他。 弟弟一病姑妈就跑来了,她把脸伏在枕头边上轻声地问他想吃什么,只要我弟 弟说得出,她一定办得到。姑妈是一个苗条漂亮的有点儿任性的女人,她是我父亲 惟一的姐姐。因为从小就失去了母亲,自己的事情都是自己拿主张。她早早地就参 加了工作,早早地就出嫁了。她嫁给了自己的表哥,婆婆原是她嫡亲的姑妈,是当 地也是我们家族有着悠久传统的“亲上加亲”。那时候姑父(他也是我的表大伯) 是县里的一位干部,好像官还不小,姑妈家的物质生活条件比我们家要好。平常只 要有了一点时新的和好吃的东西姑妈就要拿一些过来,让我们一同分享,对我们总 是很大方的。姑妈对孩子也很宠爱和放任,只要是她喜欢的小孩,在她家里不必受 拘束,可以见什么吃什么,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而且有任何心愿——花钱的和不 花钱的,她都会想方设法尽量满足。所以我们北京和南京的表哥表姐寒暑假都喜欢 到他们的大妈家里,和我们共度一段快乐的时光。姑妈喜欢把我、弟弟还有表妹打 扮起来带到照相馆去拍加背景的照片,我们足不出户,照片洗出来身后就有南京长 江大桥和美丽的椰子树;她用炼乳和蔗糖自制饮料,灌在大号的盐水瓶里送到冰库 里去冰(那时候电冰箱还远远没有进入家庭);她带我们去外面吃东西,还给我们 买一些奢侈的小玩意儿。有一次弟弟委屈地说他还一次没有去过龙冈呢,姑妈就特 意买了车票带他去了一趟。那时候的龙冈基本上就是农村,我记得只有一个停车的 站牌,一两家搭着凉棚的吃食店,还有早饭前就散摊的菜市,此外就是成片的农田 了,连一条像样的街道都没有。这样的地方会有什么玩头?反正我父母一听就摇头, 但我姑妈一大清早就兴冲冲地领着弟弟去了,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乐呵呵的,满 脸远游归来的喜悦;谁也不清楚他们到底在龙冈度过了怎样的一天。 姑妈坐在床边望着我弟弟,启发他想一些好吃的东西。我们这些孩子,只有在 生病的时候才能获得对食物向往的特权,如果平常嘴馋想吃这样那样的是要遭大人 讨厌的,会被看做很没有规矩。可惜的是人到了生病的时候往往是没有胃口的,因 此也缺乏对食品的想象力。弟弟也是一样,他想得起来的仅仅是“橘子罐头”,而 且回回都是这样。姑妈说好,转眼一个贴着彩色标签纸、里面装着黄橙橙的剥了皮 的橘瓣的玻璃瓶罐头和小勺子就递到了我弟弟的手里。这是一个甜蜜的时刻,因为 橘子罐头里的每一片橘子都是甜蜜的,亲情还有特权也是甜蜜的。我弟弟美美地吃 着,病立刻就好了一半;有时大人们会叫他也给我尝尝,弟弟似乎早有此意,马上 把罐头递了过来。因此我也记住了橘子罐头的滋味,酸酸的,甜甜的,凉凉的,真 是人间的美食。我甚至想过等我有了钱,我会买好多好多的橘子罐头吃,每天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