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弟弟烧退之后就慢慢好转了,他可以起床,坐在门厅的椅子里,在一圈照进屋 子来的阳光之中。病好之后的弟弟苍白、羸弱,不太有言笑,但是不消几天他就完 全恢复了,健康、红润、精力充沛,让我们彻底忘掉了他生病时凄楚的样子。然后 就该等着下一次了一如此这般再重演广遍。他牵动着全家每一个人的心。 我的弟弟一天一天和我一起长大。我们都高、瘦、白皙和文弱,一副好孩子的 模样。人家对我们说:“你们一看就是一家的。”我们都很爱听,引以为荣。我们 不仅是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我们还是大学同学。然后我们都到北京工作,在北京 结婚生子。成年之后我们都变得散淡,我们之间没有通常亲属之间的频繁走动,也 没有礼节性的拜访,见面完全是兴之所至。我们更像是朋友,已经很不像晕姐弟了。 而在当初,我曾经不时地非常困惑地想,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快两年的那些日子里, 我的可爱的弟弟他又在哪里呢?,在我的感觉之中,10岁到20岁也许是一个人一生 中最漫长的十年,也是最经得起消磨的十年。一个人在这段光阴里就像一株幼苗渐 渐地长成一棵枝杆挺拔的大树,甘苦喜乐只有自已最清楚。这样的一段时光,有时 候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浓艳,有时候就像风里飞扬的柳絮那样茫然,有时候备受爱护, 有时候又被冷落在一旁,有时候很热闹,有时候又很孤独。 我从来觉得做一个小孩子是不容易的,成长也是不容易的,是一件有甜也有苦 的事情,而且,常常是苦多甜少,甚至是有苦难言和苦不堪言。我不赞同某些人认 为孩子的世界是纯洁无瑕的,孩子们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幸福当中,这未免太想当然 了,太一厢情愿了。在我看来这些人都是属于忘本的人,或者干脆就是麻木的人。 要我说孩子根本就没有自己的世界,他们混杂在成人的世界里,就像小树长在大树 底下,就像鱼苗在大河大海里历尽风浪和风险。我认为每一代孩子都很不容易,可 能他们有一些相同的被人看见的快乐,但他们肯定有许多别人看不见的痛苦,而且 是各有各的痛苦。 我们那一代孩子教养背景总的来说是粗放型的。那个时代频繁的政治运动让我 们的父母几乎无暇自顾,他们对我们说到底顶多只是一个大方向上妁把握,远不像 如今不少父母那样事无巨细对孩子倾注着满腔的心血。所以我们也有着比今天的孩 子多得多的玩耍的时间和自由成长的空间。 在我的少年时代,经常是一大群孩子纠集在一起,疯跑打闹,做游戏,发泄过 剩的精力。我们玩得最多的是一个原始简单的游戏——捉迷藏,按规定大家去躲, 留一个人找,第一个被抓到的人成为下一个找别人的人。有时候会有人出馊主意, 让大家一起偷偷溜掉,只把找人的那个孩子孤零零地留在原地。有时候是躲的人比 较悲惨,树丛那么矮小根本藏不住人;麦田里有许多飞舞的不知名的小虫子,咬一 口又肿又痒,难受半天;河沿的坡很陡,下过雨之后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失足掉 进水里了。尤其是在没有月亮的夏夜,四处都是黑黢黢的,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打着 小灯笼飘来飘去,男孩子吓唬我们说那是鬼火,坟地里阴魂不散的鬼在夜深人静的 时候会穿着白衣红鞋披头散发出来作怪,要到黎明公鸡打鸣才肯回去,引得我们一 阵阵地失声惊叫。小姑娘们再不敢分散躲藏,战战兢兢地扎堆躲在一起,叽叽咕咕 地笑,稍有一点儿动静就一惊一乍,总是很快就暴露了目标。最高兴的是出点儿小 意外,谁摔了个嘴啃泥,谁踩到菜地里的粪堆了,谁被他爹吼回去了,等等,然后 大家尽兴而归——这个夜晚没有虚度。 寒暑假是孩子们特别快乐的日子。那时候学校成天“开门办学”,动不动停了 课出去学工学农,真正读书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了假期,我们更是放了野马, 能花个三两天把假期作业划拉划拉就算勤奋好学的了,不少人根本碰都不碰那些作 业。每天吃过早饭我们就结伴出去,父母也不太管我们,他们有一堆自己的事情要 忙,他们要政治学习,要讨论,甚至还要接受批判,终日自顾不暇。只有我们这些 孩子自由自在,从一个空教室窜到另一个空教室,偌大的一个学校成了我们的天下, 真有一种天地任我游的感觉。学校到了假期出人意料地跟上学的日子完全不一样, 人去楼空,异常冷清,静谧的校园既空洞又幽深,有一种孤寂之感。如果是暑假, 操场上的草可以长到半人高,树也都长疯了,叶子又肥又厚,大太阳的中午满地都 是浓阴,有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每次我只要穿过草深的操场,回到家里就会出一 身红疹。有人对我说这是因为沾染了草地里的瘴气,所以我对那些草地深为恐惧。 寒假里清静的校园阳光灿烂,天空也似乎比校外更蓝。我们三三两两坐在教学大楼 的门廊前,袖着手,暖暖地晒着太阳,一直把自己晒得热乎乎的,昏昏欲睡。疯闹 起来的时候四处都是回声,又空寂又热闹。声音停止的时候,一种大到无边的寂寞 涌上来把我们吞没。尤其是天将向晚,四处都是麻雀归巢的叫声,偌大的校园里见 不到一个人影,我们会突然无端地害怕起来,逃一般迅速离开刚刚还是流连忘返的 学校。 有时候我们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学校的巡逻队走过来,不认得的会对我们盘问一 番,认得我们的人一般都是笑眯眯的,对我们十分友善。那时大人们分帮分派,但 孩子却不像父母们那样泾渭分明,一堆孩子当中什么人的子女都有,巡逻队也懒得 去费心甄别,高抬贵手随我们去,免得无意中得罪了有权有势的人物。有一次我们 一群孩子在楼上的一间教室里玩,我被人推搡着撞到窗户上,一块玻璃掉下去摔得 粉碎。清脆的声音传得很远,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巡逻队上楼的脚步声。那时候打碎 一块玻璃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尤其教室里的玻璃,那是“公共财物”。当时我吓 坏了,情急之下夺路而逃,从另一侧楼梯跑了下去。那帮人看见了我,他们领头的 是某老师,原来与我父亲是一派的,后来他改弦更张,投向了当权的一派。他一看 是我马上暴怒地吼叫起来,叫嚷着要我赔他五毛钱,向我冲了过来。我口袋里连五 分钱都没有,哪有五毛钱赔给他?我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去,耳边风声呼呼。我一口 气跑出了学校,跑到体育场,一头钻进女厕所里躲了起来,心想他不至于到这里来 抓我吧?心仍在咚咚咚地狂跳着。我在外面躲躲藏藏,一直不敢回家。后来肚子实 在太饿了,我才冒着风险试试探探地走回家去。 还没进门我就看见爸爸脸拉得长长的,正在那儿生气。我想转身走掉已经来不 及了。他照例举起手朝我便打,不过只打了一下,草草了结,而且尽管手举得高, 落下来却不重。后来我发现他生气也不完全是冲我的,我听他对我妈说这人看人下 菜碟子,太不是东西,对当权派的小孩还不知道是怎样一副嘴脸,等等。我看到他 的怒气明显地转移了目标,心里不由暗暗地高兴。 以后只要我听到别人提到某老师我总非常留意,因为我对他又怕又恨。忽然有 一天某老师不嚣张了,听说他已经失势,他后面也再没有工宣队的人跟着了。有很 长一段时间他只要看见我就对我瞪眼,几年以后他再见到我脸部渐渐柔和了,不再 凶神恶煞。又过了几年他遇见我竟然会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还站下来和蔼地和我 说话,还竭力说些幽默的话逗我笑。他似乎忘掉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和曾经有过的非 常敌对的情绪,也忘掉了他与我父母之间曾经有过的不融洽。等我自己年岁月增, 我终于知道了人到了某个岁数的确是非常健忘的,记忆会像被消掉的磁带一样整段 整段都是空白,或者可能是错乱的,就像被一只神秘的手剪辑和篡改过,出现的是 与当初事情发生时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版本。比如几个人在一起回忆某件共同经历的 事情,极少可能从头至尾每个人说出来的经过和细节完全吻合,不出差错。经历的 时间越久远越是这样。所以记忆中的过去往往是靠不住的,它就像我飞速逃离现场 时耳边呼呼刮、过的风声那样既真实又虚幻。到头来那块被我撞下楼去摔得粉碎的 玻璃也只是坠落在我的记忆深处,它与任何人都是无涉的。不会有人知道在我还是 一个孩子的时候为一块打碎的玻璃好一段时间寝食不安,我就像惧怕噩梦一样地惧 怕要我赔偿那块玻璃的那个面目可憎的人,而我偏偏就像撞鬼一样在学校里随处都 会与他不期而遇,常常一抬头就看见了他那张带着狞笑的脸。 在疯闹玩乐的另一面,那些孤独寂寞的时光我也记忆犹新。有些时候当我走出 家门时外面常常空无一人,平日的玩伴就像躲进树林里的小鸟一样一个也找不到。 也有些时候他们就在我面前快乐地戏耍,而我却不知因为什么被他们冷落在圈外。 有些时候我和他们兴兴头头地开始,可不一会儿就突然兴味索然。所以有许多时候 我都是一个人去玩,有时是出于无奈,有时是一种主动的选择。 我一个人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种树,不是植树造林,就是把某处的一株树苗移到 另一个地方。我自己都不清楚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一个爱好。想起电影《红玫瑰与 白玫瑰》中振保和妻子孟烟鹂谈恋爱的时候一起在湖里荡舟,振保问烟鹂:你有什 么爱好?烟鹂抬起脸看着他,认认真真地回答说:查生字。看到这里我一下子就笑 出了声。张爱玲描写这朵白玫瑰的原文是这样的:“因为程度差,不能不拣一个比 较马虎的学校去读书,可是烟鹂是坏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来往。 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来,像病脘里的白屏风,可同时书本上的东西 也给隔开了。烟鹂进学校十年来,勤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 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白的膜。”真没想到在这件爱好上头我与乏味的孟烟鹂小姐有 着如此有趣的相通之处。我种得最多的是柳树,因为柳枝一插就活,不需要有根; 取材方便。而且那时我家周围到处都是小河,长长的河岸全是我自得其乐自曲发挥 的好地方。我常常一下午一下午都消磨在柳条和泥土之间,一定是太用心了,所以 从来也没有过“无心插柳柳成阴”的时候。 种树之外,我还喜欢捉蜻蜓。当然这是有季节性的。我和弟弟一样练就了一身 轻功,在草地上行走轻捷无声,而且下手极快极准,只伸出拇指和食指就捏住了蜻 蜓细长的身体。我们把捉住的蜻蜓放在蚊帐里,据说它们会吃掉蚊子。普通的红蜻 蜓是最容易捉到的,下雨之前气压低,它们成群结从地打着旋儿,有时几乎贴着草 地。它们很容易就飞累了,停在小榆树上歇息,所以榆树林里是捕捉它们的好地方。 对我和弟弟来说,它们太手到擒来,引不起我们多大的兴趣。我们倾心的是那些身 躯斑斓的大个儿,我们叫它们“豇豆蜻蜓”,不再笼统地称为“蜻蜓”。它们都是 运动健将,飞得更快更高更远,而且耐力极好,常常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 无踪。还有一种妖红色的水蜻蜓,有的身上还长着青紫、湖绿和暗金色的别致的花 纹,它们身体轻盈;就像水上飞机一样贴着水面飞翔,可以落在任意一株纤细的水 草或者水面的一片浮萍上。这种蜻蜒最难逮到,需要有绝好的功夫。我们很久地守 在河边的草丛里,静声敛气,等待着下手的机会,差不多回回都是无功而返。倒是 在一些雨过天晴的时候,我们看见妖红色的小蜻蜓成双成对地停在水生植物的茎或 叶片上倾情交配,它们弯曲起一节一节的身体,相互缠绕,透明的金泊般的翅膀在 阳光下熠熠闪光。 对我来说这是自然界无意中向我展示的性教育的实例,可在当时我对此并不十 分了然,也没有太多的感触。我们这一代人在进入青春期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压抑人 性的大的时代背景,小说、电影、美术、戏剧直到群众性的文娱演出,都少有爱情 的内容,性更是讳莫如深。以前流传下来的作为中国文化瑰宝的那些书籍也或烧或 藏,难得一见。当时的社会有点像一个家底不厚的人家,家徒四壁,要啥没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