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并没有忘记二进临汾和洪洞的主要目的:摭拾老槐树下所发生的故事,解开 那“是老鹳还是老鸹”的谜团。 行前,我查阅了《辞海》,关于鹳的条目是这样写的:鹳,鸟纲,鹳科各种类 的通称。大型涉禽。形似鹤亦似鹭;嘴长而直。翼长大而尾圆短,飞翔轻快。常活 动于水边,夜宿高树。主食鱼、虾、蛙和甲壳类。羽毛灰色、白色或黑色。黑鹳体 长约一米,白鹳较黑鹳为大。我国北方常见白鹳…… 邀我来的友人年过半百,是药品管理界的全国劳模。谈及药事,他如数家珍。 我问临汾、洪洞一带是否曾有鹳鸟,他诧为异事,摇头说没有,并一再安排我参观 名胜古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迎合所谓文化人的雅趣。每到一地,陪同我的大都是 三十上下的青年人,问及鹳事,他们纳罕惊怪,对我这京都来客,以《辞海》中定 义按图索“鹳”,大惑不解。仿佛那白色的大鸟,与他们历来无缘。数日访寻,难 觅鹳踪,我不禁怅怅悻悻,忧忧悒悒,煎煎急急。友人终于窥晓我的心思,速为我 搬来两位“文化书记”。一是年过古稀的王德贵,二为岁过花甲的刘郁瑞。八十年 代初,王、刘分任洪洞县委正、副书记。“大槐树公园”就是靠他俩运筹兴建的。 王、刘曾在临汾多地为官,所到之处,大法小廉,不饮盗泉,且忙里偷闲,不废咏 吟,忧世感时,偶得清词丽句。赋闲后,两人皆情系大槐树,醉心尧文化。堪可一 提的是,刘郁瑞是纪实文学《天网》的主人公。《天网》搬上影屏后,主人公仍是 真名真姓,国人曾争相一睹,刘氏遂作为清官形象兀立民间。 临汾、洪洞的古迹名胜大都备有宣传册页,一经文字蒸馏,挥发了岁月蕴含的 原汁,消褪了历史的底色,读来乏味。王、刘都是啜饮汾河水长大的,讲起洪洞旧 事情夺神飞,勾沉稽往,尘影梦痕历历如绘…… 先民辄是逐水草而居,文明常常与大河联姻。三晋文明来自汾河。纵贯三晋长 达七百余公里的汾河,无疑是山西的命脉和象征。汾水从宁武县管涔山雷鸣寺流出, 披珠戴玉,逶迤南下,经古交山峡,出兰村峡口,斜贯太原盆地,再穿灵霍山峡, 且歌且舞,直奔临汾……汾河两岸,名泉层见迭出,既像一枚枚偌大的玉装饰着 汾水,也以汩汩不息的洁流为汾河增添着豪迈。洪洞县最北端有个村子名叫石止, 意为汾水湍行到此已步入没有坡度的平川,水中再没有石子滚动。汾河在洪洞顿显 其壮阔汗漫,它像一匹铺地蓝缎,温柔多情。山有水而媚,土得水而沃,汾河使洪 洞民阜财丰。明《洪洞县志》称:“洪洞背霍山面涧水,箕山东峙,汾水西绕,山 川形胜,草木夭乔,甲诸三晋,固一方之雄也。”《平阳府志》艺文卷中,载有元 人郭嗣兴的一首五言百韵诗,把时处元朝的晋南描绘为安常处顺的乐境:“……形 胜开千载,舆图壮一方。城池殊屏蔽,廨宇式轩昂。制锦掀高榭,鸣琴敝后堂…… 贩蔬盈市井,樗槐荫路旁……苜蓿青供茹,葡萄紫厌浆。鼠肥偏喜食,鱼美鲜求尝。 罗雁来秋渚,呼鹩向晓冈……”元朝上演过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而郭氏笔下 的晋南竟连肥鼠都挑拣食物吃。但通观全诗,郭氏意在状摹故土风情,未见一句向 蒙元统治者谄媚之词。倘若说斗方名士郭氏在咏吟故土时难免有夸耀成分,且元朝 距我们毕竟悠远,今人很难走进郭氏用音韵营造的风俗画中。而王、刘两位“文化 书记”,则用他们的亲览亲睇、亲聆亲闻、亲历亲察,为我们写真出一幅五十年代 人与自然的和谐图。 洪洞,人称“水包座子莲花城”。汾河两岸,曾是花的原野。当剪剪春风吹皱 了汾水,沥沥春雨洗涤了冬的岑寂,柳枝儿便谢黄抽绿。蒲公英、车前子、苜蓿、 牵牛次第绽蕾,杏、桃、梨、榴树、海棠、秋菊应时开放,从桃花红到芦花白,从 孟春到暮秋,五彩纷呈,花事不败。洪洞人尤爱荷。洪洞大地上的塘堰水湾、沟洫 毛渠里,遍植莲花。最能迷乱人们双瞳的要数洪洞护城河中的芙蕖了。宽漫的护城 河曾绕古城一周,“水包城座”组成了莲花的长廊。盛夏时节,芙蓉出水,肥叶硕 花,攒攒挤挤,比肩争头。白荷如雪如玉,纤尘不染,红莲似火似焰,舞姿蹁跹, 鸭戏清波,鹅鸣花丛,人至河畔,衣薄风香,新凉涤暑…… 在洪洞,汤汤汾河及由其派生出的溪湾沟汊,曾是鱼虾贝藻自在蕃孳的领水属 地。昔日汾河中的鱼虾密度之大,会令当今端坐鱼塘的钓者舌挢不下。由于鱼多虾 丰,长于洪洞,齿为铲形的“丁村人”的后裔们,在食鱼方面显得特别挑剔。汾河 曾盛产鲶鱼,大者十余斤,小者三五两。当今鲶鱼烩豆腐已成为星级宾馆的一道腾 贵佳肴,但昔日洪洞人不管鲶鱼大小,都不屑一食。原因是鲶鱼喜啖腐烂之物,洪 洞人嫌其不洁。汾水多甲鱼,夏日里小伙们嬉水河中,只要用脚踩踩,即可从泥沙 里抠出几只老鳖来。当今甲鱼已成为养生者的大补上品,而昔年的洪洞人竟拒不 啜。理由是甲鱼长于紫泥而不净,且眼小如秤星,五官局促,其丑陋之状令洪洞人 厌恶。直到八十年代初,肥肥的甲鱼五角钱一斤也无人问津。《天网》的主人公刘 郁瑞,五十年代中期曾执教于汾河岸边一中学。这天是星期日,他因备课未归家, 时及中午,正愁无菜佐饭,有学生自告奋勇去汾河捉鱼,说罢拎起抄网撒腿河边, 半小时许,便携六尾金鲤而归。又半小时,半锅红烧鲤鱼端上书桌,师生两人遂尽 兴饕餮。从刘郁瑞温馨而甜蜜的回忆中,我似乎悟到一种传递信号:昔年人们去汾 河捉鱼,如同农人至菜畦割韭,村妇到瓜棚摘豆,可俯拾仰取,任割任摘。年近七 旬的“文化书记”王德贵,孩提时曾是捕鱼捞虾高手,其子亦不乏猎鱼基因。1970 年盛夏,一场豪雨过后,汾河陡涨,水中氧稀,金鲤、白鲢、青鱼,纷纷探出水面, 密密匝匝,脊脊济济。德贵之子,荡一小舟,轻驶河汊,手举十万年前“丁村人” 就会使用的木棒,照鱼群劈头盖脸去击,仅一小时,便猎鱼百余斤……看来,元人 郭氏“鱼美鲜求尝”句绝非夸大其词。 远在秦汉隋唐,晋南就是皇家的布帛库米粮仓。建国后,晋南一带种起水稻, 水如碧罗带,稻若绿绒毯,使晋南一度成为真正的北国江南。我问及解放前此地农 家的生活境况,曾主编过《临汾农村合作化史》的王德贵告知我,解放前晋南一带 农民若不遇上灾荒战乱,从不吃粗粮。王德贵系一介寒子,1946年他读高小时,按 校方规定,月供白面45斤,豆油1 斤半,菜金2.5 元,他的下中农成分的家庭竟能 应付裕如。斯时农家学子的生活标准,即使在当今的希望小学里,也显得有些奢侈。 王德贵最依恋合作化初期,那时节,晋南百姓穰穰满家,笑鼓柴扉。王德贵最难忘 1956,那年大有,年谷顺成。夏麦登场,千村百屯,麦垛连云,农家囤溢缸满,金 黄色的尤物堆积场边,竟分不下去;秋棉绽桃,金铃吊挂,白絮如雪,收购站里, 棉满为患。有个叫甘亭的高级社,动用三台拖拉机往收购站运棉,车轮飞转,不舍 昼夜,运了整整一个冬天…… “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开杏花,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 五十年代,生于汾河岸边的郭兰英,曾以一曲《汾水长流》,唱沸了神州。此刻, 我才真正体味到歌唱家那黄莺出谷、声动梁尘的神韵。 大河与沃野是一对情深意笃的情侣,花香鸟语是水土交媾的结晶。没有花香的 土地是无望的土地,没有鸟鸣的世界是死寂的世界。汾河两岸也曾是百鸟来仪的乐 园。柳枝上曾有黄鹂啼啭,莲池里曾有鸳鸯交颈,新梁上曾有春燕垒窝,树桠上曾 有喜鹊筑巢,稼穑里曾有群鸟,ifreetxt. com,呷呷,屋脊上曾有信鸽勾勾,苇 丛里曾有翠鸟翻飞,长空中曾有苍鹰行进,秋渚上曾见群雁栖息,冬堤上也曾留雪 泥鸿爪……吉鸟亲吻过汾河两岸花的芳唇,良禽拥抱过洪洞的青枝绿叶,使得曩时 洪洞的山水草木,分外清润迷人。 我终于从王、刘那醉人的回忆里,觅到了鹳的踪迹。 两位“文化书记”都是鹳的目击者。五十年代初,洪洞县境内的汾河滩头,水 草丛中,举目可见成群的白鹳。至六十年代末,还偶有三三两两的鹳鸟沿河鼓翼而 飞…… 现为山西省作协会员的刘郁瑞,儿时为写一篇“观鹳”的作文,在盛夏曾数度 匿身芦苇荡中,细观过鹳的形貌举止。鹳是百鸟中的荦荦大者,更是娇娇美者。鹳 颈纤而修,身高而挺,足癯而节高,那洁白的翎毛,素之一丝则嫌白,黛之一忽则 嫌黑,那流线型的身体结构,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厘则嫌短;鹳擎头举喙漫步 浅滩时,更显风姿绰约,仙韵飘逸。郁瑞观鹳如瞧美姝丽媛,那白色的精灵美得令 人心颤。一次,郁瑞见一老鹳携两只幼鹳在浅滩戏耍,老鹳一改平时那高亢悠长的 鸣叫,喁喁同幼鹳低语。幼鹳振翮扑水,老鹳用喙尖为幼鹳轻轻梳理羽毛。时见老 鹳的长喙在水中捣动,不时有青蛙、小鱼跃出水草,老鹳迅捷用喙接住后,再送进 幼鹳口中。鹳鸟这般母子之爱,宛如人间舐犊之情…… 黑老鸹以啄谷吞虫维系生存,这与端庄高雅的鹳的生活习性大相径庭。我蓦地 想起唐人王之涣那二十字的千古绝唱———《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 海流……”“鹳雀楼”就在运城的汾河旁,那里是汾河汇入黄河的交界处。运城曾 为临汾所辖。倘若无鹳可观,那就大大有悖于古人建楼的初衷。假若是座“老鸹楼”, “乌鸦楼”,王之涣定会兴味索然,失却了吟咏的雅兴。 谜团终于解开,祖槐上的鸟巢,定是鹳窝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