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们这个民族前行的路,总是泥泞而沉重,每行进一步,总要伴随着苦涩的泪、 惨重的血。 洪武元年,朱元璋面对破碎的山河,发出这样的感慨:“今丧乱之后,中原草 莽,人民稀少”,“中原诸州,元季战争,受祸最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所谓 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⑥。大臣们也纷纷上疏,奏说迁民事。督府左 断事高巍奏称:“臣观河南、山东、北平数千里沃壤之上,自兵燹以来,尽化为蓁 莽之墟,土著之民,流离军伍,不存十一,地广民稀,开辟无方。”实际上,励精 图治的朱元璋此时心中很明白,就连他的故里安徽凤阳,虽已置县,但却是“地瘠 民稀,萧萧数楹,仅同村落”⑦。置县不过是大臣们为阿附他而已。户部郎中刘九 皋献策:“……山西之民,自入国朝,生齿日繁,宜令分丁徙居宽闲之地,开种田 亩。”⑧从放牛娃、贫僧到南面百城称孤道寡的朱元璋,雄心随岁月而膨胀,抱负 伴龙墩而扩张,为圆龙腾云涌万世一系的美梦,也必然会做出顺乎历史潮流的抉择。 在移民的举措中,除遣返、军屯、商屯之外,最难实施最牵动人心的,则是平民百 姓的大迁徙。 《明实录》记载,明初山西辖五府、三直隶州、十六散州,共七十九县。移民 主要来自辽州、沁州、泽州、潞安州、汾州府和平阳府,这些地区共有五十一县, 而平阳府就辖二十八县。可见迁民最多的是当今临汾,而洪洞当时人口最稠,做为 一个县份来说,移民最多自在情理之中。但遍布大半个中国的晋民后代修葺的谱牒 里,几乎都记载先祖来自洪洞,这颇令人费解。但稍一留意有关史乘方志,便疑团 顿释。因当时之洪洞,凭借古驿道,北通幽燕,东连齐鲁,南达秦蜀,西抵河陇, 加之广济寺院落宽展,易于政府设局驻员,集结移民,发放川资凭照。于是,汉槐 旁的驿站,便成了大移民的派遣站和出发地…… 长期浸泡于农业文明中的“丁村人”的后裔,虽有劳作之苦,但不乏桑麻之乐。 此时的流动与迁移,早就不是逐水曲,狩猎歌,游牧吟,而成了农民悲剧的代名词。 鸟恋旧林,鱼思故渊,狗记八百里,猫认三千途,老马识归道,狐死必首丘……中 国古老文化以动物习性创造的这些依恋故园的词汇,实际上是安土重迁的中国农民 心理的折光。围绕这次迁徙,迁徙者及其后人编纂出了种种听来令人百脉沸涌,低 徊唏嘘的故事。最为普遍的传说是,大迁徙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了朱明统治者设下 的一个弥天骗局。迁徙伊始,明政府颁告示于三晋:“不愿迁徙者,到洪洞大槐树 下集合,限三天赶到。愿迁徙者可在家等候。”消息不胫而走,不翼而飞,晋北、 晋中、晋南的人拖家带口,携儿将女簇拥而来,三日之内,老槐树下呼啦啦集结了 十万之众。这时,大队官兵,蜂拥而至,把手无寸铁的百姓裹了个严严实实,一官 员高声宣布:“大明皇帝敕命,凡来大槐树下者,一律迁走!”说罢,官兵恶狠狠 地先将青壮年带铐上枷,遂强行登记,强发凭照,一家一户,根绳相拴,如串蚂蚱, 十万百姓在刀逼棒喝下,吞声饮恨,踏上了迁徙的路途…… 围绕这次大迁徙,关于“解手”一词的来历及“小脚趾复形”的原因,也曾在 冀鲁豫一带门道户说,妇孺皆知。 大迁徙中,移民双手被绑,在官兵的押送下上路,凡大小便,均要向解差报告 :“老爷,请解开手,我要小便。”长途跋涉,大、小便次数多了,口干舌燥的移 民,便将这种口头请求趋于简化。只要说声“老爷,解手”,彼此便心照不宣。于 是,“解手”便成了大小便的同义语。 山东有民谣云:“谁的小脚趾甲两瓣瓣, 谁就是大槐树底下的孩。”我在大槐树公园的祭祖堂里,看到两副楹联,一为“举 目鹳窝今何在,坐叙桑梓骈甲情”,二是“谁是古槐底下人,双足小趾验甲形”, 楹联与民谣,一雅一俗,说的都是足小趾两瓣的事。传说官兵包围百姓后,怕人逃 跑,将每人的小脚趾砍上一刀,以做识记。后来,移民的后代脚小趾甲便成了复形。 关于大移民中明王朝设圈套诱骗百姓的传说,有一定的史实依据,蒙骗群众向 为封建统治者的惯用伎俩。“解手”一词的来历,听来也能自圆其说。中国人历来 有将复杂用语简化的习惯,譬如今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压缩为“文革”, 即是一例。至于“脚小趾甲复形”一说,则于情于理于科学都解释不通。明王朝移 民旨在扩大农耕,移民长途跋涉全靠双脚,为防逃跑可在人体其它的部位黥记,大 可不必在脚上动刀。国内我天南海北的朋友,凡问及者,脚小趾甲都是复形,而友 人们的先祖不可能全部出自三晋。后天绝不可能改变遗传。惠特曼博士曾在老鼠身 上做过实验,他将鼠尾斩掉,结果无尾之鼠所生后代仍有尾,他连斩了十九代,二 十代鼠的尾巴仍像其祖宗的尾巴一样长。解放前,中国妇女视足小为美,曾忍疼裹 脚,裹足习俗沿袭了多少个朝代,然后来的千金,要掠“三寸金莲”之美,如不扎 裹,仍是天足…… 历史的经经纬纬里,通常交织着神秘的丝线。然而,拂去这些民间传说扑朔迷 离的浓雾,我们还是能筛簸出明初农民大迁徙那惨烈的真实。 有人从《明史》、《明太祖实录》、《明成祖实录》等典籍中,从散乱的明代 档案里,索章摘句,缀辑编录,笺注出从洪武六年至永乐十五年的近50年里,在洪 洞大槐树下共移民18次(洪武年间10次,永乐年间8 次)。移民分别迁至京、冀、 鲁、豫、皖、苏、鄂、陕、甘、宁等地。大迁徙触动了三晋百姓最敏感的神经,明 统治者只得定出移民条律,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 比例迁移。吴晗先生在《朱元璋传》中这样写道:“迁令初颁,民怨即沸,至于率 吁众蹙。惧之以戒,胁之以劓刑。”这说明,当时的移民,完全是在强权政治的胁 迫下进行的。 大迁徙无疑是朱明王朝富国强兵的得意之作,但对一家一户却是莫大的悲哀, 大迁徙无情摧残着放逐者的心灵,所造成的精神创伤,甚至几代人都难以平复。 我们不难想象晋南迁徙者背井离乡时的情景。 就要告别“尧天舜日”时即耕耘过的丰腴土地了,就要告别先人们“接姑姑迎 娘娘”时即敲打的那令人心醉的威风锣鼓了,就要告别那碧波盈盈灿若锦缎般的汾 水了,就要告别唐代诗翁王之涣即观赏过的令人神迷的鹳鸟了,大批扶老携幼的迁 徙者怎能不五内俱焚、寸心如割!乡土的一涧一溪,一寺一庙,一坟一松,一谷一 黍,一房一槐,一莲一蓬,一鲫一鲤,一草一卉,一鸟一虫,早已化为迁徙者生命 的血肉,像纹身的花纹附着在躯体之上。迁徙者们怎能不恋恋依依,声泪俱下!当 他们一步一回首,三步一徘徊,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挪挪蹭蹭,渐远乡井的 时候,他们泪眼中最后看到的是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是那老槐枝桠间的一簇簇鹳窝 ……于是,老槐树和鹳窝便成了迁徙者们诀离故土时的最后的标识…… 迁徙者们的新辟之地,抑或难觅鹳鸟,抑或乌鸦常见,抑或“鹳”、“鸹”两 字声母相同,韵母也相近,经几代人的舌传口播,老鹳窝便成了老鸹窝了。 风尘逆旅,给迁徙者心中留下许多刀刻般的伤痕。山东曹县一刘姓的族谱里, 记载着他们的先祖是“独耳爷爷”,独耳爷爷就是因为在迁徙途中多次逃跑,被官 兵割掉一只耳朵的。明移民条律中还规定,凡同姓同宗者不能同迁一地。“行不改 名,坐不更姓”是中国文化崇尚的一种人格风骨,这明律就迫使一些同宗兄弟为生 活在一起,不得不更姓易名。如河南黄县就有魏姓与马姓,陈姓与邵姓,周姓与单 姓,都是异姓同宗。类似这种情况,在河北、山东也枚不胜举。在豫东和鲁北,关 于“打锅牛”的传说,也广为流散。相传,洪洞县有牛氏五兄弟,在集结于大槐树 下后,方知同姓不能同迁一地。五兄弟深知自此要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便匆忙将 一口大锅砸成五瓣,各执一片,以备将来做为续祖寻亲的标记。时间是弥合心灵创 伤的最好药剂。但在历经六百年风雨后的当今,豫鲁某些农村牛姓素不相识的长者 们,见面后还要问“打锅不打锅?”如双方都说“打锅”,便认做同宗一家…… 如无根的浮萍,像风吹四散的蒲公英,迁徙者一下被抛进大劫后的荒凉。然而, 为了生存,他们没有资格在噩梦里彷徨,他们很快摈弃了人类常有的空虚和绝望, 在迁徙炼狱中煎熬过的人,更能踏平生活道路上的坎坷。移民以老槐腾游时空的气 魄和根植泥土的不屈韧性,在他乡异地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创业,不辞劳瘁的耕耘。 明政府采用“计民授田”的方法,给移民人均荒田十七亩,免租三年,并诏令山东、 北平等地的布政使司:“民间田地,许尽力开垦,有司毋得起科。”……迁移者们 将凝重的汗珠,结实地撒落在陌生的原野,以强韧的筋骨撑起了另一方蓝天,很快 便拓展出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生命空间。至洪武二十六年,全国土地总数由洪武十四 年的三百六十六万顷骤增至八百五十万顷,全国岁入税粮也比元代增加了两倍。《 明史》曾这样描绘过大移民后的生产发展的状况:“是时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 粟自输京师数百万,府仓库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洪武二十八年九月,户部 尚书郁新奏称:“山东济南府广储、广斗二仓粮七十五万七千石有奇……二仓积蓄 既多,岁岁红腐……其今年秋宜折棉布,以备给赐。”⑨…… 大迁徙给明初社会带来了经济繁荣,但比这一时的经济繁荣更为珍贵的是,它 合理地分布了人口生存的空间,移民与当地土著在文化上、心理上、习俗上经过长 期的掺和、交糅、渗透,地域文明必然会相互关照,培育着新的文明的种子。 统治者为国家大局而实施的强权措施,往往能推动历史大步前进。文明要付出 代价,文明有时会来自野蛮。文明的分娩,常常要争脱粗暴的捆绑,残忍的枷锁, 要洒很多很多的泪,流很多很多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