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口。落住不久,我就请友人带路,逛了大大小小七八家书店。顺便查找《金 庸传奇》。该书本为三册一套,和《梁羽生传奇》、《古龙传奇》合称三剑侠系列。 后两册在京城早就买到,唯独没寻着金庸的;店方回答说:卖光了。海口看来情况 类似,梁、古的,好几处架上都有,金庸的,却是一本也没见。 回到旅馆,拿出随身携带的梁、古传奇,对照着看。梁羽生系笔名,此公真名 陈文统,广西人氏,青年负笈岭南大学,攻国际经济,业余治文史。这里有一首他 一九四四年读中学时填的《水龙吟》,颇见抱负和才气。词云:天边缥缈奇峰,曾 是我旧时家处,拂袖去来,软尘初踏,蒙城西住。短锄栽花,长诗佐酒,几回凝伫。 惯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振衣上,千岩树。 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侬何苦。摘斗移星,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 游,员峤新境,从头飞渡。且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 陈文统绝对没有想到,填这首词的八年之后,他的“笔泻西江,文翻北海”, 唤出的竟是武侠小说的刀光剑影、侠骨柔肠;当然也不会想到,他的真名被人撂在 一边,“羽化”而成了梁羽生———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鼻祖。 梁羽生曾怅然兴叹:我最酷爱的是文史,最刻意经营的是历史文化随笔,谁料 子期难觅,无人喝彩。倒是游戏之作的武侠小说,本本成了畅销书! 武侠小说究竟魅力何在?凭什么能如此颠倒众生?《三侠五义》的朝代早已代 谢成背影。《三剑客》的风流在异域也早风干成标本。那么又是怎样的一只触须, 在撩拨当代读者的心弦?终于,有了答案。一九七九年,数学家华罗庚在莎士比亚 的故乡邂逅梁羽生,特意就这现象,作出切中肯綮的解释,华氏说:“因为它是成 人的童话。”一语点醒梦中人。童话是什么?它是一种超人的想象,一种理想的蜃 景,一种对噩梦的轻抚和对天堂的渴望。儿童的世界是纯真的,是故“少年不识愁 滋味”,是故“为赋新诗强说愁”。比较之下,成人的世界就尴尬、无奈、疲惫、 颓唐得多了。尘世难逢开口笑,不如意事常八九,万般忧乐撞心头。是以童心不再, 是以难得糊涂,是以就乐意借武林剑侠的酒杯,一浇自家胸中之块垒。 金庸本姓查,名良镛,出身于浙江海宁世家,祖先的显达可直溯明清两朝,关 于这,他在自己的小说———如《鹿鼎记》中———有过不无自得的描述。金庸腹 笥深广,世事洞明,人情也极为练达。早年憧憬当外交官,假如真的踏入外交殿堂, 相信也是不可多得的*1*1大才。但若说到个人生命能量的释放,八成还数尔后选择 的文学事业更为对路。金庸的成就遵循的是武林规则,即竞技规则,靠硬邦邦的本 事搏杀出来的。而官场,例行的是提拔制。提拔,提拔,一个一把抓住衣领的“提”, 再加上一个拔苗拔草拔萝卜的“拔”,直截了当地告诉世人:象征官运的那顶“乌 纱帽”,是捏在上司手里———人家愿意赏就赏,人家要是不予垂爱,任你如何既 武且侠,既英且雄,头皮上永远无法“涌现”,也无从“生长”。 十多年前,内地《大公报》的部分老人,参与创办了一家经济类报纸,我也忝 列其事。有次,同一位赵老先生聊起金庸。他说:武侠小说不封顶,在这个领域, 金庸可以任意驰骋他的才气,乃至王气、霸气。他要是留在上海不走,结局也就像 我今天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报人;或者,一个平平常常的翻译。 古龙原名熊耀华,生于香港,长于台湾,因为父母离异,亲情化冰,是仗半工 半读闯入文坛。长期的摸爬滚打,在底层,塑造他掀天揭地的激烈,也唆使他无可 救药的放纵。为人最是武侠。一生疯狂的是醇酒和美女,可谓生于斯,也毁于斯。 据说,巴尔扎克临终之际,频频呼唤他的《人间喜剧》中的神医:“毕安雄,把毕 安雄叫来!如果他在这儿,他会救我的。”而古龙弥留之时,竭力挣扎出的一句疑 问,竟然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来看我呢?”呜乎,这该是古大侠留给世界的 最后一则童话。 午夜梦回。朦胧中,听得有人敲窗。起身拉开窗帘,咦,谁也没有,唯见数步 外那株椰树的修叶,在夜风的咏叹里,正深情款款地拂扫着窗棂。 抬眼望去,椰树半腰,一簇七八个圆滚滚的椰果,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烁着柔 和而圣洁的光。望着它,我想到了椰树奇特的生理现象:据白天陪同的友人讲,在 海南,凡是长在深山僻野、人迹罕至之地的椰树,都是不结果的。因为,老百姓传 说,椰树怕鬼……。 突然间,我考虑对椰树的这一生活习性,还要加注一些人文方面的解释。比如 说,它也需要红尘的温暖,需要世俗的关怀;或者不妨说,它也需要童话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