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怎么高估铁器在乡村生活及农事生产中的意义都不过分。绝大多数农具都是铁 器(或其核心部件是铁器)。每一位农民都是制造工(用)具的好手,当然也善于 修理及使用。在这一领域,他们几乎无所不能。譬如用铁锤将钉子敲入墙壁,用锉 子将钝损的手锯打磨得锋锐如鳄鱼的牙床,排除故障,维修农具,但他没法阻止一 件铁器在泥土或手上缓慢地磨损并无声地融化于血肉中。很少有比铁更坚硬的事物 (即使岩石也会在铁钎及十字镐上崩裂、破碎),又一把锄头只剩下短秃的“锄耳 朵,劈柴的斧头在木柴上消逝。在漫长的时日,父亲用掉了多少把锄头?他曾有用 不完的精力,如今也意识到自己老了。 我曾试图数清家里的铁器,但这是不可能的,总有一两样被遗漏的器物从角落 浮现。譬如农具(铧犁、铁耙、铁耧、锄头、铁锹、铁钎、铁叉、十字镐、鹰嘴锄 等)、刀具(菜刀、柴刀、杀猪刀、各式镰刀、剪刀、剃刀、削蔗刀、小刀等)、 厨具(铁锅、铁勺、铁碗、铁筷、菜刀、薯丝磨等)、木工器具及铁匠器具(如斧 头、锯子、刨、锛子、凿、锥、锉、钳子、锤子、钉子、铁砧等)。还有其他难以 归类的生活用具如刻刀、铁桶、铁盒(铁罐)、铁锁、铁线、铁链、铁钩诸如此类。 铁器的配偶多是木头,几乎每样铁器都离不开木头,譬如刀或斧头,都需要一根合 适的木头做柄,锄头和锤子亦如是。 铁器种类繁多,铁器也根据名称及用途的不同,而呈现出相应的形态、特征和 气质。农具用于耕作,譬如在田地挖掘、平整、收割或扫除障碍,坚固耐用。铁砧、 秤砣显示着重量。所有的刀具或铁叉都讲究刃锋锐利,光芒闪烁。在乡村,大多数 刀具应用于日常生活,诸如砍削、劈剁、剐剖、修剪等,但也有少数用于杀戮。譬 如菜刀不仅用于砍瓜切菜,也用于宰鸡杀鸭,或将鱼类刮鳞剖腹。当家庭主妇在砧 板上切肉,身边总是围着垂涎三尺的孩子。在他们看来,有肉吃的时候往往是节日。 那种厚重、尖锐的屠宰刀,俨然是凶器,尽管它的对象仅限于六畜而且主要是猪。 当村人争斗时,也常有人挥舞着磨得雪亮的杀猪刀,扬言说要一刀洞穿仇敌的喉咙, 好在此类狠话没有变成事实。除了杀猪匠,很少有人家会存放杀猪刀。父亲认为它 乃不祥之物,过年时真要杀猪,就差我去邻居家借用。 用于技击或打斗的铁器(美具名曰武器或兵器,说白了就是用于杀人),在过 去,粤西乡间肯定有很多。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冷兵器日渐稀少。但石湾水一 带有尚武之风,不少大村落都有舞狮队,舞狮固然是常规功课,拳脚功夫及舞刀弄 枪更是基本功。凤凰村过去曾有舞狮队,在“文革”中一度中断,在八十年代又组 织了起来。教头由村中的几名拳师担纲,常在农闲时的夜晚聚集徒众,于大晒坪上 拉开架势,苦练不辍,是谓“食夜粥”。我有位堂哥也去参加了,扎了几天马步, 终究没有练成真功夫。那些曾经堆在旧谷仓一角的兵器被纷纷搬了出来,诸如单刀、 红缨枪、三股叉、春秋大刀等,锈迹斑斑。这些器械,也许曾跟随武林高手叱咤江 湖,如今在无情的岁月中卷刃及锈蚀。说到高手,毕竟是罕见了。 不唯独专门的兵器,几乎每件铁器乃至板凳都是潜在的凶器,像大刀、“禾叉” (这是专供翻秆用的农具,实乃简单的两股叉,两根呈菱形的叉柱微微向上翘起) 虽是用具,但亦可当利器直接用于械斗或战场。某一年,邻村有两户人因争夺宅基 地大打出手,双方就地取材,执起农具打成一团。有个壮汉抡开大锄头,将对手数 兄弟的头颅——敲破,就如磕鸡蛋似的。对方还以颜色,一个后辈手持“秧锹” (一种型小单薄的铁锹,专门用于插稻时锹秧苗)猱身而上,猛然将对方一人的鼻 子铲掉……幸好现场无人死亡。头骨碎裂者经医治后奇迹般生还。鼻子被铲掉者就 成了无鼻之人,那年月整容术尚未兴盛,他痊愈后也只好在此处贴块黑胶布了事。 数年后早逝,不知是否跟那个先他而去的鼻子有关。 铁器来自于铁。在凤凰村外数里之遥的石湾墟,土街上就有一家打铁铺。每次 路过打铁铺,我都惊异于那些黑沉的铁块在炉火中变红、柔软……新打好的刀具, 半成品,准备投入熔炉的锈铁,铁匠漆黑的额头及鼓凸着股健的胳膊,在明灭的炉 火中楔入了我的记忆……还有铁锤敲击在铁片上的当当声,如此清晰。我在黄昏跟 一块暗黑的铁相遇。它像一只乌鸦、一小块被敲掉的天空,吸收了全部光线。一块 漆黑的铁,带来了持久的寂静,像我忧愁的脸,一段生锈的岁月,看不出本来的面 目,想不起青春的短歌,一块铁的飞翔与坠落同样沉重、急促,像一个人三十岁时 挽留不住的爱情……一块漆黑的铁粗糙、冰冷,像我千锤百炼的心。它肯定是一把 利剑,但不轻易出鞘,像我胸口燃烧的诗篇,从不随便发表。两块铁在互相碰撞, 临街的打铁铺,传来敲打的声音,就像我挑战命运的拳头:以牙还牙,我的青春在 火焰中苏醒。一块铁在熔炉中满脸通红,像我怀中浑身发软的女人,一块铁在火中 怒放还是在梦中锈掉?我的内心滚过一阵恐惧,一个人的一生,像不断被锤打的铁 块,一天天在闪亮中减薄……一块铁在春天的花泥上,露出失眠的脸。它在大地中 沉睡了多久?它被马蜂的念头蜇伤,被钉子的想法扎痛。一块铁被未来折磨,它在 打击下减轻了重量,就像闪电省略了肉体,只剩下骨头,把生活碰得鼻青脸肿,在 只有赞美没有愤怒的时代,在只有富翁没有诗人的城市,我用血液中的铁,锻造梦 想的合金——这是我二十来岁时关于铁的断想,回头来看,未免有点矫情,却无法 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