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家里除了斧头,还有锯子、长刨短刨、凿子、墨斗之类的木工用具。锯子是 那种木柄手锯,一段单薄的铁片长满了尖锐而闪光的牙齿。父亲在使用之前,总要 用钢锉将其锉得锋利闪亮。父亲用它来锯断不大的木头,或割木板。锯子一上一下 地拉动,木糠簌簌而落,散发出清新好闻的香气。几根木头被父亲用斧头乃锯子加 工成了四条凳腿,而凳腿之间由数根木方连接。父亲用凿子在凳腿上凿出方孔并接 入榫头,他在将凳面或椅面安装上去时才使用铁钉,看起来虽然粗糙,刨得不够光 滑,却也有质朴的粗犷之美。父亲还常用一种小钢锯,他在制作滑翔机时,就多次 用其将钢铁锯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并锻造成了零件及构件。他那时顺手过了一回 铁匠的瘾,炉火正旺,铁砧上摆着烧红的铁锭,父亲挥动铁锤在锤打。 那一年,父亲决定将家里成材的桉树砍伐并锯成瓦格子(瓦格子是建房子时盖 瓦用的支架,他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盖房子,那幢在父亲脑海无与伦比的房子一直未 曾动工),少量树木乃祖上所留,大多数是父亲小时候种植的。不过三四十年,它 们长得高大挺拔,有一棵桉树树干粗如磨盘。当年种下的小树苗,如今都像不可战 胜的巨人了。父亲不禁慨叹时光之流逝而在树木上堆积并化为实在之物。父亲常说, 要挽留光阴或记忆,没有什么比种树更好的了。我只对种果树感兴趣,对种桉树、 苦楝树之类热情不高。树长大了,人也老了。父亲说不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之类的话,但要将它们一一砍伐也略有伤感。 要砍伐一棵大树不容易。应父亲的邀请,一位远房亲戚远道来援。母亲让我叫 他“舅公”,他是矮个子,看上去不比童年的四弟高多少。他嘻嘻笑着,那神情就 像孩子。据说他终生未娶,但先后收养了好几个女娃(当地重男轻女之风让人发指, 不少女婴惨遭抛弃乃至弄死,后来有了什么B 超技术,有女婴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 了。父母杀婴的罪孽似乎就不再存在),十多年后,那些养女都能打工赚钱了,对 他很好。舅公赤裸上身,肤色黝黑而闪光,腰带上插着一把大刀,气度不凡。他从 提来的蛇皮袋里,变戏法般从里头掏出了手斧之类,还有一些蒲瓜及菜蔬。母亲颇 难为情。舅公笑说:“都是自家地里的,也吃不完。”让我惊奇的是,他的扁担上 还挂着一圈绳子(绳子的用途我很快就会知晓)及一把大油锯(当地人称之为“猪 娘拖”),每个锯齿都堪比鳄鱼的尖牙。 舅公果然是经验丰富的伐木师傅,父亲只能给他打下手。譬如帮忙用“割钩” (一种装着竹竿长柄的镰刀)“去枝”(将树木上的枝条割掉)或帮忙拉油锯。不 大的树木,舅公只利用斧头,从四面八方砍,一会儿就砍到了树心,他站起来,伸 手一推,树木应声而倒。只有大树才运用油锯,先“落枝”,再将树身锯至将断之 际,用绳子往预定的方向拉去,以免砸伤人畜,毁坏田地。 在二三十年前,村边跟门口垌相接处,竹木成林,村口亦布满了桉树、相思树 及苦楝树等,多为父辈所植,林中鸟雀啁啾,出没频繁,如今亦湮没无闻。尤其是 家门前有两棵大树,胸径有一米多,两人合抱而不得,树干挺直,叶片阔大如蕉叶, 乡下人叫角栌木,也不知其学名是什么。一株在大伯父于八十年代中期建房时砍伐 了,材质松脆,他用来做了模板。另一株于十几年前,被十几户村人合谋而抢掠, 大伯父拼死阻拦而不得,大树被抢走卖给了一个开木工厂的人,据说参与者每人分 得八角钱。在京城工作的二伯父在电话中告诉我,在过去,水井四周有数十株老龙 眼树,树龄均在百年以上,每年初秋,硕果累累。昔日村庄内外林木密布,多有古 树名木,如香樟树、白玉香、荔枝树、龙眼树、橄榄树、荷木等等,胸径达一两米 的巨木难以尽数。在小河两岸,从坡禾林、过江埠、碑头湾、荷包袋一直到米缸窝, 河边两岸均长满了古老巨大的水蓊树,大者两三人没法合抱,春天繁花似锦,到秋 天果实成熟,甜味在空气中弥漫不散。这些树木两三百年来安然无恙,却跟村外其 他难以尽数的大树一样,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被塞入炉膛化为灰烬。 想起那些已经消失了或变成了柱梁、家具或格子的树木——尤其是变成灰烬的 巨木——我鼻子发酸。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深深地嵌入了巨木的刀斧(及利锯),以 及挥动着利器的那一双双手(这些东西恐怕都跟那些不再存在的树木一样湮灭了)。 作为用具,这些铁器有时是帮手,有时是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