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为一种容器,铁桶称得上是乡间铁器的另类,也可以说是木桶的升级版。在 这里,用铁皮不是因为坚硬或锋锐,而是铁更经得起耗损。光以木桶而论,就有水 桶、粪桶、潲水桶、戽担桶、酒桶、米桶等之分,其实都是木桶,大同小异,只因 功能或用途不同,有的吃香喝辣,有的以屎尿为伍。在凤凰村,用作挑水用的锑桶 或铁桶取代木桶,在九十年代初已告完成,其他诸桶的材料仍多是木头。也是因为 水桶更易损坏,而米桶之类则问题不大。塑料桶装水没问题,要用来挑水,还是不 够结实。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挑井水都用木桶。那些木桶多以杉木板拼嵌而成, 桶板之间纯以木头楔子拼接,再围绕桶身箍两三道铁线,牢固异常,亦不会漏水, 用三五年没问题。据说箍桶的环节很关键,故在木匠之外衍生出箍桶匠这一职业来。 很少木桶会突然散架,但木桶终非坚固耐用之物,且不说桶口在跟井壁的无数次碰 撞中遭到磨损,就是在跟水的长期浸淫中也会腐朽。人们挑完水后,往往会把木桶 倒扣过来,以使其保持干燥而增长寿命。由于桶耳的木板常跟铁制的担水钩互相摩 擦,木不敌铁,磨损乃至朽烂。 在打水时,水桶、“井篙”“担水钩”的组合可谓铁三角(当然还有竹木的附 件)。井篙是一根长竹竿,并在竹竿头上用螺丝钉装上一个可以活动的铁钩,人们 利用它把一桶水从井中打上来。“担水钩”的主体是一根由木头或竹子做的扁担, 在扁担两端上挂着两条生铁打成的钩子,铁钩也由两部分组成,犹如双节棍一样灵 活,使挑水者不用低头就能顺手钩住水桶。一根担水钩充分体现了乡村木匠和铁匠 的朴素智慧,它符合力学的原理,贯彻了省力和好用的原则。所谓省力也是有限度 的,乡村中的每一样活计都是苦役,不可能有多轻松。挑水又是家务活之中最累人 的,一个孩子能否帮家人挑水,这视为他长大的标志。当一个孩子挑着满满一担水 走过村中的小巷,在大人嘉许的注视下,总会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这说明他开 始有用了。在乡村,一切都以是否有用为原则,连人也不例外。一个无用之人为人 所不齿我是十二岁开始挑水的,我一直在跃跃欲试。在井台上打水、挑水的景象多 次出现在我的梦中。而我身材矮小,手臂像芦苇管一样赢弱,要挑满一担水力不从 心。我第一次挑水时,就因力气不足而在铺着青石的村巷摔破了一担木桶。后来, 慢慢才能轻松自如地挑水,在巷子奔走如飞。劳动增强了我的体质,我体会到力气 在膀臂缓慢生长的美妙感觉。打水的过程是这样的——我弯着腰,用井篙钩住铁桶 把它缓缓地放入井中,旋即用力往下一压,铁桶发出“噗”的一声,首先是桶口切 入水面,然后是铁桶没入水中,猛地往下一沉。水中有一股力量在抻着我,仿佛要 把我往井底拖去。我憋住气,双手交替着使劲往上拔,一桶水顺着井篙,在一寸寸 上升,直至越过井沿,被我提到井台上。我松了一口气,继续打另一桶水。村人打 水的姿势几乎是一样的,它仿佛是一种简化的祈祷仪式,庄重而简单,从祖先的手 温中一直传递过来。它省略了多余的动作,简单、直接而有效。我刚开始打水时, 极为小心,尽量不让井篙沾上水珠,我担心竹篙在手中变得滑腻。但我错了,竹篙 的表面是一层篾青,异常光滑,沾点水反而不易脱手,这跟农人喜欢在锄头柄上吐 唾沫相似。 打水也有意外,最头痛的是水桶会脱手而掉入井底。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看着 铁桶沉入水底,我没有能力挽留它,感到心跟着往下沉。一只铁桶对贫穷的人家来 说,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产。我一面在自责,一面在想办法挽救。铁桶掉入井中, 无路可走,它是完全可以打捞回来的。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技巧,铁桶很快就会失 而复得。 但有一次,我花费了许多时间,依然没有把铁桶捞上来。铁桶待在水中,一声 不吭,犹如一个恶作剧而又心计深沉的孩子,它跟我玩起了捉迷藏。我从正午捞到 傍晚,大汗淋漓,晚霞从山冈卷到了屋顶,村庄升起乳白的炊烟。农夫扛着农具赶 着牛回来了。他们劳作了一天,是该吃饭和休憩了。我除了挑水,还承担着做饭和 喂禽畜的任务,而我还耗在井台上进退两难。我咬紧牙关地想,不把这个该死的铁 桶捞上来誓不罢休!我持着井篙在水中盲目地打捞,同时滋长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和无力把握的悲伤。我感到有几次触碰到它,但就是不能顺利地捞上来。它仿佛沉 睡在一个久远而顽固的梦境中,远离这个世界,不会为任何事物所惊动。终于,父 母用锄头柄挑着畚箕踩着星光返回了。我停止了打捞的动作,发觉双臂像两个沙袋 在下坠,又酸又痛。我望着父亲,忍不住哭了。父亲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他接过 我手中的井篙往井水探去。夜色中的井水,显得无限安静、孤独而黯然。井篙在水 中缓慢而执拗地移动着,很快,铁桶听到了井篙的召唤,犹如铁钉听到磁铁的召唤。 父亲坚定地攀起了竹篙,铁桶终于捞上来了。 事实上,用磁铁的确可以将沉入井底的铁桶捞到水面上,但要将其提离水面却 不容易。我在黄花镇读初中时,曾将同学的铁桶不慎滑落井中。该井深达二十米, 平时打水得用绳子,寻常竹篙够不着水面。我只好趁着夜深人静时(担心有人在场 更紧张)去捞,我先将井篙斜架在井壁上,然后用绳子绑着的大磁铁将铁桶吸至水 面,绳子的一端拴在井台的栏杆上,再小心地顺着井壁上的铁环爬到水井中途;这 样,井篙就够得着水面及半浮半沉的铁桶了,并顺利地使井篙上的铁钩钩住了桶耳。 我将井篙跟绳子拴连,等我爬上去,就可以小心地通过提起绳子将井篙并将其拴住 的铁桶提起来。没想到,我在往上攀爬至井沿时突然双腿发软,一阵恐惧震颤着我 的全身。我努力震慑心神,总算爬出了井口,趴在井边大口地喘气,慢慢恢复了平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