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某个晚上起我开始不停地做梦。信风在一个荒僻的地方抛了锚,我忘记了回 家的路。我在迷宫一样的路上独自奔跑。后来,我听见路上响起均匀的蹄声。我变 成了一匹马。我身体上长出了油亮的红鬃,我的衣服化为碎片又化为空气。我在荒 野上奔跑,欢喜又惊恐:原来,失去了铁甲我就是一匹飞马,可以这么赤裸地奔跑。 失去之前,那些器械曾以类似的方式囚禁过我。 它们以驯顺为要挟:你是主人,你可以驾驭,必须驾驭。 从某个时刻开始我渐渐变得胆怯。我会习惯于按照红绿灯的指示,亦步亦趋。 我会倨傲或者谄媚。我会以发烧充当爱情。我会假扮淑女呢哝作态。我会把微笑控 制到第三颗牙齿。我会节食,像只猫一样一餐只吃20克鱼肉。我会在这些不断临近 的路口,直行,左转或者右转。我会懂得走在路上不可倒车。 从某个时刻开始,我也会一往无前。我会在胁迫面前转身而去。我会在骨肉酸 痛的时候引体向上,或者像拳击手一样击打沙袋。我会在禁烟区吞云吐雾。我会醉 酒,大笑,对着深不可测的人们胡说八道。我会在冒犯面前迅速变成一个泼妇。我 会在早上醒来完全失忆,喜悦地食用我的豆浆,煎蛋,火腿三明治。我会在路上突 然停下,压着双黄线调头,或者倒车。 红绿灯依旧设置规则。红绿灯不仅规定行止,而且规定时间的长度。一秒钟的 长度,有时候只可一击掌,有时候则可抽完一支烟。这不容商量却又随时可能变节 的一秒,常令我在击掌之后无所事事,或者,令指间的烟灰来不及弹落。 很多时刻都如此刻,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飞奔而去。 由南郊而西郊,外环道上行人稀少,只看得见车辆飞奔。信风也在飞奔。白色 行道线向我飞来。白色行道线子弹一样向我飞来。在如此宽阔的大路上独行,这些 贴地而飞的子弹,这些在方寸之内穿梭的子弹,它们密集如雨。 身体之内的疯狂来自漫长的沉埋蕴积,由疾风与飞鸟的翅膀带来。 这气味总是把我引向同类,准确无误。那个初见的晚上,我们在361 °的小厅 里册封过自己,我们举杯相碰,我们大醉,我们到银水河的冰层上散步。你们一定 是了解的——许多无关宏旨的东西都不值得在乎,在这个世界上,一点点热爱就足 以耗尽一生。那种能量终会爆炸,如原子裂变,物质的肌理一览无余地撕开。如大 地震动,地核内的血液摧枯拉朽地奔涌。 这一大片荒野是我的。大地在摇晃,大地,以及地上的野树林,大地以及远方 的地平线,大地以及大地之上的梦想,大地之上的相遇,辨识,毁弃与疼顾,它们 在摇晃。这样的巨响,它们来自这些被吼唱的情歌。这生生死死的滋味正在轰鸣, 旋钮向右转,再向右转,这生生死死的滋味,就铺满了我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