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晨光越过宫墙落下来,宁寿宫花园整肃宁静,温暖明媚。 乾隆的物质遗产,却是实实在在地留在了故宫博物院,让我们有幸领略中国18 世纪的物质文明绚丽光华。倦勤斋装饰工艺之精湛复杂,给修复工作设置了极高的 难度。它的每一个细节,连今天的工艺美术大师都叹为观止。终于,经过艰苦的整 修,宁寿宫重新开放,纸张、绢缎、夹纱、玉石、木料被重新唤醒。沧海桑田之后, 倦勤斋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它原初的样子。我轻轻走进去,光线微微颤动,从空 格里透进来,依旧是那么干净,仿佛目光,从起伏繁复的花纹上一一掠过,又仿佛 一只手,轻轻地拭去时间的尘埃,也抚去它曾经的快乐与哀伤。 这一刻,才真正是“现世安稳,岁月无惊”。 皇帝的秘密花园——其实,我想说,它真正的秘密是:自建成以后,乾隆一天 也没住过。 谁都不会想到,他时时前往施工现场、亲自督造的理想国,竟然成了一座废园。 因为它太小了,而乾隆的心始终是大的。那个习惯了三大殿的威武浩荡的乾隆 大帝,怎可能习惯这春光摇漾、藤蔓丝缠的微小花园,像个怨妇一样闲庭信步、临 水自照? “禅让”那一刻,乾隆把自己预想得如尧舜一般伟大,但这预想毫无准确性。 他没有真正地放弃过权力,权力如毒瘾,拿得起,放不下。 他仍然住在养心殿,而并没有按照清朝的礼制,在禅位后搬走。朝廷的一切大 权,依旧独揽在他手中。他给自己揽权的行为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训政。嘉庆三 年(公元1798年),他进行了表扬和自我表扬,说:“三载以来,孜孜训政,弗敢 稍自暇逸。” 无论他怎样夸大自己的奉献精神,也无论他怎样渲染天下的太平与祥和,都改 变不了天下的私人享有性质,哪怕离开权力一步,他都会产生深深的焦虑。无论这 宫殿里有多少的风花雪月、蕉窗泉阁、琴棋书画、曲水流觞,纵然宫殿里到处植满 了陶弘景之松、苏东坡之竹、周濂溪之荷、陆放翁之菊,再供几块米芾所拜之石, 养几尾庄周所知之鱼,配上林逋的老梅闲鹤,宫殿仍旧是宫殿,权力,仍然是宫殿 的第一主题。风轻云淡,那永远是宫殿的表象;刀光剑影,那才是宫殿的本质。他 在这宫殿里生活了几十遍的春秋,无处不布满他的影子、气息,他已经和那些庄严 的殿堂融为一体,他就是宫殿,宫殿就是他。他离不开权力,就像一个武林高手, 离不开他的江湖。一个政治家,假如变成了一片闲云、一只野鹤,在威严的宫殿里, 会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直到他闭眼的那一天,才被抬出养心殿。 假如梦也是物质,在时间中变成文物,那么宁寿宫花园,就是收藏这些残骸的 仓库。 对乾隆来说,宁寿宫就是一场梦,是水月镜花,就像倦勤斋“通景画”上画出 的那道月亮门,虽是那样的圆满,却不能走进去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