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亲牵着羊,准备从家门口那个竖起来的碌碡旁出发。 那个叫西崆峒的村子,这时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炊烟,看起来雾蒙蒙的。 应该不是炊烟吧。我总觉得,炊烟应该是村里人烧柴草时的那种烟,是那种闻 起来有点泥土气息,甜甜的,柔柔的,会让人心里软起来的烟。 如今,人们大多在烧那种黑不溜秋的煤块了。听说还有人家用上了煤气灶。因 此,我闻到那层薄烟呛呛的,里面有一股怪怪的臭味。 阳光扑洒下来,无声地落在水泥街道上,落在街道两边的柿子树和梧桐树上, 落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上,落在父亲、母亲和那些看着父亲和羊的人们的脸上。 虽说是清晨,那阳光不知怎么的,也不像以前那么湿润了,让人觉得干干的、 涩涩的。我望着那怪怪的阳光,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皱巴巴的脸。 十三爷把他的那头奶牛牵了出来。 他看了眼父亲和羊,微微一愣,像往常一样,随手把牛拴在了门前那棵椿树上。 他刚要转身,牛就拉了。 一团团褐色的牛粪,从微微撅起的尾巴下慢慢滑出来,迟钝地落下来,沉闷地 砸在地上。碎屑溅起来,朝四周飞舞着,落在了昨晚铡好的青草上。 顿时,青草的清香和牛粪的气息搅在了一起。 有几点牛粪,落在了十三爷拖沓着的布鞋面上。 我看着、闻着,无声地笑了。 “嗯,刚把你牵出来,你就……”十三爷猛然扬起的手,轻轻地落在牛胯上。 他慢腾腾地走到大门边,拿起了那把靠墙竖着的铁锨。 “十三爷,你总不能让牛光吃不拉吧。” 胡歌嫂子站在门前,架着那只半个月前摔折的右胳膊,远远地笑着。 她那小子二狗站在旁边,正端着碗“吸溜、吸溜”着玉米糁子,脏兮兮的脸蛋 上蹭满了饭粒。 二狗盯着父亲和羊,嘴里边嚼着边问。 “妈,我大爷要把羊牵到哪儿去?” “你大爷要把羊牵到周至去。” “周至在哪儿?” “周至在渭河南边。” “牵到周至去干啥?” “给一个亲戚家送去。” “干吗要把羊送给亲戚家?” “你这娃,哪来这么多问题?你好好吃饭。你看你看,饭都沾了一脸,还洒在 了胸膛上。哎,都三年级了,还像个碎娃一样。吃完了快做作业去……” “你这人!人家现在不是说娃问得越多,说明娃越聪明。你还嫌娃问你。”对 门的二姨,不知啥时候也端着饭碗站在了门前。 “二姨,你不知道,这小子学习上从来不问问题,问的都是些和学习不沾边的。 你知道他昨晚吃饭时问我啥了?” “问你啥?” “他问,妈、妈,你说母鸡咋不下鸡娃,偏要下蛋。你说这么大个娃,一天都 在想啥呢。” 胡歌嫂子说着笑了起来,二姨跟着笑了。 父亲笑了,母亲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大叔,路这么远的,等你把羊牵过渭河都到啥时候了?”胡歌嫂子笑着。 “管它呢,慢慢走吧。不走过去,那你有啥办法呢。” “大哥,等你过了渭河都晌午了,我看你吃饭咋办?把你老汉累病了,又要花 娃的钱。辉子回来知道了,还要抱怨你。”二姨还端着她的空碗。 “你大嫂给我装了几个馍,我在路上吃。” “光吃馍能行?你渴了咋办呢?” “路上渴了不管谁家还要不下一碗水喝。他身上有钱,嫌啃干馍难受,就随便 在路上的饭馆里买点吃的。”母亲弯腰捡着地上那几根草屑。 “我大叔能舍得花钱?辉子寄回来钱舍不得花,还整天说,娃在南方挣个钱不 容易,那边花销大,什么电话费、水费、电费……一说就一大堆。大姨,听说辉子 兄弟写文章也能挣钱?” “写文章能挣个啥钱。给人家教书,又不是专门写文章。再说了,写一篇文章, 挣那么几十块钱,还不够他熬夜抽烟钱。” 母亲笑了。我也笑了。 “那叫稿费。”二狗突然插了嘴。 “去去去,你娃娃家知道个啥。快写作业去!你看你辉子叔念书念得好,现在 在南方正挣大钱呢。你不好好念书,以后就打牛的后半截。” “胡歌,你这不是骂爷嘛。”十三爷远远地听着,笑着说。 “哟,十三爷,话怎么钻到你耳朵去了。我怎么敢骂你老人家。这娃不听话胡 说话呢。” “就是稿费嘛!”二狗说着,看见他妈扬起了巴掌,忙往家里跑。 “说你大叔舍不得花钱也不对。你看他把辉子给他老两口买的羊,说送人就送 人了……”二姨不知啥时空着手,又站在了门前。 “他大哥,你想办法把羊绑在自行车上,这样快一些。就是骑不了推着,也比 你牵着它走要快得多。”十三爷拖沓着布鞋,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好我的十三爷哩。我大叔刚才就这么想着,不行啊!” “你看人家两家亲戚,关系多好,经常你来我往的!过一段时间,不是你来看 看我,就是我过去看看你……”二姨还在唠叨着。 羊已经吃完了母亲拿出来的那把干草,还喝了点水。 它不知道父亲要把它牵到哪儿去,执拗地往大路北边挣扎着。 北边二三百米远,也就是我家院子的后墙外,那可是一片翠绿的庄稼地呀。父 亲平时总是牵着羊去那边的,这回却一直把它往南边扯。 羊犯了脾气,还在挣扎着。父亲使劲地拉着它。 羊拧着脖子,“咩咩”着,表现出对父亲的强烈不满。细腿颤抖着拱起,蹄子 在地上划拉出了几条细线。 父亲显然有点急了。 我看着看着,也急了。 只见父亲猛转身,抡起羊绳的后半截,在它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羊“咩咩” 着,朝南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