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看见十四爷老多了,听他说话的声气也弱了。以前听说他脾气很大,和家里 人吵闹的时候,有一个怪毛病,爱摔暖水瓶。我在村里上学的时候,好几次,看见 他家路边的垃圾堆上,有刺眼的暖瓶胆碎屑。现在他大概不摔了吧。 坡又陡又长。先前曾用石子和沙子铺过。下雨了,坡上的水聚着从坡口往下流。 把沙土都冲走了,只剩下了石头。坡中间出现了两道渠。从渭河岸往上面拉沙子的 车,长年累月碾着,结果两条渠越来越深。 “哎,把好好的路都弄成啥了!光知道用,没有人修!”父亲叹了口气。 羊这时不知咋的,乖乖的一个劲往下走,头一颠一颠地。 父亲拽着羊绳,紧跟着,不由得小跑起来。他刚才装的那一锅旱烟,这时也来 不及点着。 他左手拽紧羊绳,右手大拇指按住烟锅口,以防烟丝掉落,其余四指紧握着烟 锅底和烟锅杆,把右手腕按压在羊绳上,嘴里喘着粗气。 听辉子说,这几年南方找个工作也不容易。要有文化,还要有技术。 那些老板都想从工人身上求利呢。你没有技术,人家给你个活你拿不动,人家 要你干啥哩。 娃这几年也够难的。 先是他大哥要过去,他在那边托了个朋友,找了个什么旧家具厂。然后是显歌 的亲戚,他又在什么工具厂给找了个事情做。接着又是显歌的姐夫,然后…… 你让人家帮忙,你就得给人家也帮什么忙,不然,脸面上说不过去。现在的人 都皮薄得很,用着你了给你帮忙,用不上你了,和你就离得远远的。 听辉子说,还有他的同学要他找工作的、借钱的、帮这忙帮那忙的。咱这娃面 情软,吃软不吃硬,一有人求,哪怕自己作难,都要帮人家。 每次回来就有人上门来,多得很。怪不得他说,现在都不敢回家了。 哎,在家有在家的苦处,出门有出门的难处。 能叫你找工作的,都是些关系对劲的。有的日子过得艰难,都想出去寻条活路。 也难怪娃抹不开这面情。 可工作也不那么好找。辉子又没当什么官,只是个一般教员。再说了,在那边 人地生疏,整天在学校里忙碌着,又没有什么社会关系,找工作能不难。 听辉子说,光是语言不通、生活不习惯就是个问题。 也是的。我前年去那边过年,那里人整天吃米饭,不吃玉米糁子,不吃馍,也 很少吃面。说话半句都听不懂,想找个人说说闲话都不行。 辉子说他去了十年了,现在能听懂当地人讲话,却还是一句都不会说。你整天 待在学校里,说的是普通话,和外面的人不打交道,你怎么能学会人家当地话呢。 再说了,你把人带过去,得找工作,找了工作,你还得看着租房子,帮着买灶 具、铺盖等等,一样照顾不好都不行。 工作顺利了,挣的钱多,大家都高兴;工作不好了,挣的钱少,你还得另想办 法。理解你了,知道你也有难处;不理解你了,还要落下话柄,说你薄情寡义。 就这,有的事情,你还推不过去。 辉子上次打电话回来,说他的一个同学年纪轻轻的,得了脑溢血,把准备盖房 的钱全花着看病了,想让他帮他媳妇在那边找个事做。 显歌说这样不方便。一个女人家,万一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收场。想想, 显歌说的也对。 辉子后来说,想给他同学寄点钱,让他们自己在家里做个什么营生。也不知现 在怎么样了…… 在半坡上英文哥的诊所门前,我和父亲看见有好几个来看病的人。 英文的诊所红火呀!短短几年,前后盖起了楼房。 村里的几个诊所,还是人家英文的病人多。 关键是人家医术高,加上收费合理,待人和气,看病的人咋能不多呢。你看, 不仅村里坡上坡下的人来看病,连坡下面几里远的其他村的人也来了。 看病的人从早到晚排队呢。英文一天到晚连饭都顾不上吃。现在好了一点,儿 媳妇翠兰听说是从卫校毕业的,这下可以给英文打个下手。 英文媳妇素花不知现在咋样。一年多来,一直没有见她进教堂,听她扬言说以 后不再进教堂了,说是天主亏待她。 人这一辈子,谁没有个七灾八难。遇了事,你自己不惊醒,总还心生抱怨。你 不想想,英文他妈活着的时候,你怎么对待她的;你不想想,你和邻里的关系是咋 相处的;你不想想,英文和他弟兄几个为啥不来往了。 那一年为了界墙,和邻居碎狗吵闹、吵闹,吵到村上,闹到乡里。前年为了修 门前的水泥路,又和对门的红娃吵。自家族里的人,有什么不可商量的,非要打得 头破血流,让外人看笑话。 哎,你都给村里人树了啥榜样。 你总抱怨天主不睁眼,看不见你,看不见你的虔诚,让你遭了难。你也不想想, 村里人要不是看在英文是个好人的分上,谁还会和你打交道,你早臭了。 二小子没了就没了,你再难受也回不来了。你一定说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 的。高速公路边起了土的水坑那么大,好几个娃在一起耍水,出了这事,谁说得清。 你说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的,谁敢给你做这个证。你说有人看见了,可你又具 体说不清。 你说是元榜家娃把你娃叫去的,就算是叫去的,你娃不去不就完了。你自己就 没有一点责任,你人守在家里,让那么小个娃一天到处乱跑。 你要和人家打官司。没有人证、物证,这官司你能赢?就算你打赢了,又能咋 样?反正娃没了,就是人家给你赔些钱,能把娃换回来?你拿着那些钱,心里就舒 坦了? 这不,官司打输了。打输了咱就好好过日子,让事情过去,你自己的路你还得 继续走。你还不行,还要上诉。连英文都说算了,你一定还要上诉,结果怎么样? 你还不是又输了。就这样,你还不服,要继续上诉。我看你把这官司打到什么时候。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样折腾,只能弄得最后人人烦你,弄得鸡飞狗跳墙,自 己不得安宁,还要拐带得亲戚邻里不得安宁,你到底图个啥呀。 你说你打官司不是为了钱,那你到底想干啥? 咱退后一万步,就算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了,就算你把官司打赢了,你想 干啥?你想让元榜家娃给你娃抵命? 羊走到了坡底的十字路口。 父亲停了下来,把羊绳在三虎饭馆前那棵柿子树上缠了几圈。他喘了口气,把 烟嘴噙在嘴里,划着了火柴。 等他把羊绳取下来握在手里,已围上来了不少人。他们说着闲话,看看父亲, 看看羊,看着父亲和羊。 我看见十字东边路南开水果店的二叔也出来了。 “大哥,你这是把羊往哪儿牵?羊生病了?” “他二叔,羊没病。我想把羊牵到终南去。辉子他三哥病了,刚出院,这阵子 在家休养着。我想把这羊送过去,让娃喝些羊奶,身体好恢复得快些!” “噢。羊奶好!只是这……等你过了渭河都到啥时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实也快着呢。等过了渭河就快了!” 十字东边路北开肉店的李家得胜哥,这时站在他店门前的肉架子前,老远朝父 亲喊了起来:“嗨,大叔,你不要走嘛!咱把你那只羊现在就宰了,今儿晌午咱就 吃羊肉泡馍。今晚上咱用羊汤下面,把十字这儿的人都招待一顿……” 父亲转过身来,哈哈笑了:“我把你个得胜,你娘卖×呢。猪肉把你一天还没 吃够,你还想吃我的羊……你戏耍我穷老汉呢。” “大叔,猪肉咱天天吃,吃腻了。羊肉咱还没吃过,想换个口味,吃个新鲜… …你说你穷,我辉子兄弟在南方给你挣钱呢,你还穷。你三天两头就收到一张汇票, 把你和我大姨喜得牙都掉光了,你还穷……” 周围的人跟着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父亲笑着,继续往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