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遍一遍重温死亡因为我爱 你活着时的生命 但新的死亡鲜嫩得像春天的韭菜 以至于我常常忘记 我到底是在重温死亡,还是在 迎接新的死亡? 死亡过于巨大,又过于渺小,我从来没有把握,不知能否写好关于死亡的任何 一首诗。但我有着强烈的愿望,去描述它。 我与死亡的相遇,有一个经典模式——“回到故乡,遭遇死亡”,死亡是我与 故乡的某种约定,死亡也是我与故乡之间的桥梁。 我的故乡在长江北岸,苏北平原的一个小乡村,名叫沈家巷。每年清明,我回 乡探亲祭祖。非常中国人的一种时间选择,在冥冥中注定了,是死者和死亡,将我 和故乡连接得更紧密。 每年重温一次不断加厚的老的死亡,又忙于迎接崭新如春韭的死亡。 2006年,我和堂哥、堂姐、姐夫一起回家,给爷爷奶奶上完坟后,驱车从沈家 巷去邻县如皋。短短30分钟的车程,看望了3 个人。老年痴呆的外婆,把餐桌上的 年糕当成了她终生热爱的纸牌,邀请我们一起打。我堂哥堂姐的姨妈,她的人生几 乎背负了我们能想到的所有苦难,从自己家跨越马路到河边洗菜,都曾经被汽车撞 飞过两次,没有人比她更能深刻的诠释“命苦”这个词。卧病在床的她,身上已经 开始流脓,房间里一股恶臭。最后一个是我表哥,小时候特别调皮,经常被我父亲 狂揍,长大后胆子肥,敢混敢闯敢乱来,先在无锡太湖当游艇司机,后来开了个公 司造游艇,赚了一些钱。最有钱的时候,一副暴发户的嘴脸,请我们一家吃饭,一 瓶瓶茅台往桌上搬。他是在向我父亲证明他现在出息了,但父亲讨厌他的做派,酒 桌上差点闹起口角。他正值盛年,却得了肝癌。我们坐在表哥家的客厅里,其实也 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这是我们表兄弟姐妹的最后一次见面。表哥显 得安静淡泊,他一生中从未给我留下过这么安静的形象,人生的一切,当被迫放下 时,也就放下了。送我们离去时,表哥站在门口,车开出去很远,回头看,他仍在 引颈翘望。 第2 年,消息陆续传来,前一年看望的3 个人,全部过世了。我在另一首诗中 写道,“油菜花每年都那么热烈,像掌声一样,欢迎新人入土”。 2010年,又是清明。我回到老家,院子里坐满了人,伯父伯母、姐姐姐夫。我 喜欢我家的小院,小时候种下的桂花树已经枝繁叶茂,长到了二层楼的楼顶。我也 喜欢跟家人在院子里聊各种家长里短,村子里的故事,亲戚们的消息。 正聊着,一辆宝马车停到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满面春风走进院子。该 叫人叫人,该发烟发烟,叫完人发完烟,该规规矩矩坐着就规规矩矩坐着。他喊我 叫哥,透着一股自来熟的意思。伯母介绍说,是红生表叔的儿子,我的表弟。我离 开家乡时,他还小,87年出生,23岁,高大英俊,一表人才。还特别能干,在泰兴 和如皋都开了自己的公司。家里人都喜欢他,伯母忍不住一脸慈爱去摸他的头。我 心里也为红生表叔高兴,他当漆匠,辛苦一辈子,竟生出这么个漂亮能干又懂事的 儿子,也是福气。 表弟做人周到,听说我回家,特地来打声招呼,问我哪天走,说可以开车送我 去常州机场。我走的时候,大姐夫安排他的朋友送我,路上我还有些后悔,觉得应 该让我这位表弟送,我对他的印象好极了。回到北京,我又在我爸妈面前狠狠夸他。 一周后,噩耗传来,表弟开车开得太快,过一座桥时,为了避让横穿马路的行 人,车头强转,没刹住,冲到桥下,沉到河里,活活闷死在车里。救援的人把车拖 上来,拉出尸体,只见双脚鲜血淋漓,露出了白骨,可以想象他拼命踹蹬车窗时的 绝望。 此后几年,每次回家,都会问问红生表叔的近况。我能想象,这打击对表叔来 说有多大,表叔的母亲也因此含恨去世。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掌中的明珠,老天爷 既然给了他一个这么棒的孩子,为何又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收走?是像我表叔这样一 个普通的乡村漆匠不配拥有这么完美的儿子吗?这是不是命中注定?我听说,几年 前有算命先生推过表弟的八字,说他活不过20岁。这样的事实让我不得不相信命运, 相信有些死亡,在出生的一瞬就已注定。我一直想为我表弟写一首诗,但没写出来。 北京太大,与大大的北京相比,个人的生命显得渺小,死亡稀释在巨大的城市 中,激不起波浪;沈家巷太小,每一起死亡都显得巨大,一次次回到家乡,一次次 重温已经死去的死亡,迎接新的死亡。故乡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他们的死亡像 一道道刻痕,划在我的心上,形成了一条坚硬的死亡锁链,牢牢的将我的灵魂,钉 在那片土地上。 死亡也会进化。小时候经历的死亡事件,大部分是农村妇女的自杀,喝农药或 者上吊。住在我家前面那一户的女人,是上吊死的;我隔壁家的女人,是喝农药死 的,她的大儿子在新疆打工,二儿子在云南,参与贩毒,被判了无期徒刑。她的坟 墓就在屋前,站在我家门口,向东一看,就看到她的坟墓。2000年,我曾写过一首 诗,叫《我们那里的生死问题》,写的就是她们。 很快,主流的死亡方式就发生了变化。随着化工厂的兴盛,河流被污染,癌症 成了村民们的梦魇。青壮年的乡亲,一个个倒下,有冤无处伸,即使知道是因河水 污染而死,又能怎样?这本就是无从申诉,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事。村里有 一家人,兄弟三个,分三年死光,都是癌症。在中国的大地上,有无数癌症村,我 的家乡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化工厂被城市驱赶,来到农村,短短二十几年,中 国的农村死了多少人哪!住在城市里的人无法理解这种切肤之痛,但有过乡村经历 的,谁的心里没有这种死亡之疼。 死亡不断进化,紧跟着社会发展的脚步。现在最流行的死亡方式是车祸,开摩 托车和开汽车,开着车去死。挣钱挣得太快,内心在飘,汽车在飞驰,摩托车风驰 电掣,砰一声,就去了乌有之乡。今年回家,住在我家屋后的老四,刚刚死在路上。 老的死亡,新的死亡 渐渐被忘记,慢慢退场的死亡 仿佛已经死了的死亡 崭新得如同新生儿的死亡 死亡有着 死亡本身所拥有的生命 总有死亡强壮得 像一头愤怒的牛犊 对诗人来说,有故乡是一件幸福的事。无论行走多远,诗歌之心飞翔到哪里, 始终记得来处,始终会将目光,投向故乡的土地和人,投向那些在时光中渐渐难以 辨识的情感。但怎么也没有想到,风筝的另一头,竟是层层叠叠的死亡。 北京是我的家,沈家巷是我的故乡,一个极巨大,一个太渺小。在我渺小的故 乡,死亡像巨人之手,摁住我扶摇的心,不让我飞得太远。让我时不时飞回,停下 来,回到那片被死亡浸染的土地,回到死亡布满阴影的内心,用死亡之重,洗刷生 命之轻浮,刷新正变得越来越陈旧的情感。 关于故乡,我写过很多诗,回头看时,震惊于它们中的大部分,竟都有死亡的 痕迹: 我的心是一座加高的坟墓 晴朗的日子我开着除草机 把坟上的杂草一点点削平 光洁的心脏晶莹如红玉 有时我会想念南方的雨水 骷髅在雨水冲刷中睁开温暖的眼睛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