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郊区长大,杂居在工人和农民交界的地方,小学和初中是在乡村的学校读 完的。在我的印象里,不论是工人还是农民,都存在有严重家暴的家庭,虽然这两 类家庭的表现有所不同。这种有家暴行为的家庭是公开的,生活在那一块的人全都 知道。我得知“家暴”一词相当晚,那是我毕业后参加工作在报社做记者的时候, 这个词进入我的视野,我颇为不屑,第一反应居然是,打个老婆有这么严重吗?在 我的家乡那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老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意思是,打老婆 天经地仪,别人管不着。啊,在我荒凉贫乏的少女时代,目睹过多少残忍粗野、懦 弱无能且性情暴戾的男人啊,他们喝了酒发酒疯,或者在外面赌博输了钱、受了别 人的气,甚至是扳腕输了丢了面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足以让他们回家把瘦弱 的孩子他娘拎出来暴打一顿。有的时候,他们也打发育成熟、体态丰满的成年女儿, 吊着打,边打边骂可怕的脏话。撕衣服,用脚踢,甩响亮的耳光,女人在地上翻滚, 用破了喉咙的嗓子沙哑惨叫、求饶,我相信,她们的身上一定布满了伤痕,她们的 泪水从一个一个的黑夜流到天亮。这一切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啊。孩子们都退缩在 角落里,大的捂住小的,恐惧让他们不敢吭一声。这样的混蛋后来都是被他们长大 的儿子们收伏的,几乎无一例外,长大的男孩用有力的双手擒住父亲的肩膀,或者 用自己的身体去护着母亲。“你知道吗,最近父亲在打我的时候没有以前疼了,他 只打了几下就停下来喘气,他开始老了……”这是我初中的一个男同学跟我说的, 多少年之后,他侍奉病倒在床上的父亲,居然没有半点怨恨,以至于这样的老混蛋 还得以善终,而岁月也抚平了女人的伤痛,欢笑绽放在她们满是沟壑的脸上,儿孙 绕膝,嘻闹于农家的小院里。那个时候,我们虽然在心里诅咒这些天杀的男人不得 好死,但我们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施暴是犯法的。至于尊严,这个词从未出现 在我们的生活里。某种既定俗成的伦理维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我们朴素的善恶 标准里,福报消解了恶报。 在漫长漫长的童年及少女时代,某种文明开始流进了我们所在的村庄,年轻人 去外面谋生,带回新鲜的意识和文化。而我们去更远的城市读书,在那些文明的地 方,我再也没有见过男人公开暴打女人。人们都讲普通话,开口都带敬语,让你觉 着,你存在,你很重要。我再回望故乡,那里的妇女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她们的 灵魂是纯银的质地,明亮,干净。身后是一堆鸡仔般的孩子,嗷嗷待食。她们勤劳、 聪慧、隐忍,瘦弱的肩膀有强大的力量。与生俱来的善良品性,就像一团火,穷其 一生地温热着她们的家和孩子们。令我不解的是,我们那里的男人很多都热衷于喝 酒、赌钱、打老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打过母亲一回,我在门外听见碗被摔碎了, 父亲的咆哮,母亲尖声颤栗着哭泣,他应该操起了什么,在满地追打躲闪的母亲, 怒吼、恐惧的惨叫交织在一起。我无法再听下去了,只得逃离,那可怕的声音太具 有摧毁性了,它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在我头顶响彻。就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 一个道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父母相爱更让他觉得幸福的了。我年幼 的弟弟在屋子里目睹了这一切,他的哭声渗着血,都撕裂了,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 哭喊出来,这哭声加重了这场灾难的悲剧性。我一路狂奔下了楼,跑出工厂宿舍楼, 沿着煤屑路,一直跑到铁路边的一个湖边。我坐在湖岸上,直到月亮升起来。我为 什么不敢推门而入,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母亲?我今后如何面对此次的逃离?啊, 我的懦弱,多少年之后,我无数次地践行着,我如何地懦弱。那些长期目睹母亲被 施暴的孩子们,他们是怎么长大的?那些长大后原谅了父亲暴行的人,他们是如何 做到的? 我在报社做记者的时候,接触到越来越多的家暴事件,接受采访的女子向我展 露了她们的累累伤痕,包括身体隐秘的部位及私处。原来在文明的城市,家暴从来 就没有消失过,只不过,它们都隐藏在这些文明人的内心深处。它不再像我童年时 代目睹的那样,公开地打,有明显的表演性,同时还附带有无耻的炫耀性。然而通 过采访,我发现在这类事件中,有某种潜在的、微妙的复杂心理,这种心理的罪恶 甚至消解了家暴本身。我想起张爱玲有句名言,大意是,一个女人再怎么优秀,一 旦没有男人的爱,她就会被同性看轻。延伸来说,一个优秀的女人一旦暴露其弱势 及不堪的一面,往往会被同性怜悯甚至是幸灾乐祸。 2005年,我在深圳做一本珠宝杂志,当时我把杂志交给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设计、 编排。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一位漂亮的时尚女性,三十五六岁,有明媚的笑容,神采 奕奕。她有时说错了某句话,或者是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居然会满脸通红,然后 优雅地跟大家抱歉着。我们都羡慕她,美貌多金,有自己的事业,老公在珠宝界也 是风云人物。因为我为她写过一个专访,她说在所有的关于她的采访中,我写的那 篇最好。偶尔有份量较重的文字活,她也交给我做。时间久了,我们成了朋友,虽 然在我看来,这女人虚荣、高调,有些许的做作,但这些都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 大体上,她是个爽快的人,仗义,还有一幅好心肠。在外面漂泊,艰难生存,我渴 望朋友,渴望倾诉,并希望她能够接受我卑微的热情和最干净的善意。然而,见惯 太多的冷漠,在利益互换的职场,没有人能看得上我贫乏、清可见底的筹码,除了 真诚,剩下的仅只那点薄薄的才华。遇见杨蓉,我希望能跟她有不同寻常的交往, 那只关乎心灵,关乎灵魂质量的交往。在很多种公开场合,我以得体的文采和可怜 的知识储备常常为她打开场面,并及时把她的观点表达得更加完美。我非常识趣, 谦卑地退在她身后,成全她的风头。有时在凌晨两三点,杨蓉会突然打电话来让我 陪她去外面宵夜,她开车来接我,我们去那种偏僻但又异常美味的小店,自带洋酒, 每每喝上几杯。我隐约觉得她心事重重,但从未敢轻易开口去问,陪着她胡扯些关 于人生的许多虚空话题。在那样的夜晚,我跟她文艺得一塌糊涂。 那年秋天,我们去上海参加国际珠宝展,杨蓉要求我跟她住酒店的同一间客房。 晚宴很热闹,我们见到了来自全国珠宝界的名流,杨蓉的朋友甚多,她频频举杯, 四处敬酒,娇笑连连。我其实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虚假的寒暄,没有底线的吹捧 不绝于耳。再说,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认识的人不多,加上一路坐飞机过来, 我也觉得很是疲惫,于是就先回房休息了。大概在午夜时分,杨蓉才回房。我起床 开门,迎面扑来她一身的酒气。我把她扶进洗手间,她开始对着马桶呕吐。我站在 她旁边,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希望她能吐得顺利一点。嘴里轻声地埋怨着,为什 么要喝这么多酒。我转身拿起水壶去烧开水,给她泡了杯热的普洱茶。才几分钟, 我再进洗手间一看,杨蓉曲腿伏在地上了。我想把她拉起来,可她又滑溜了下去, 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摊泥,拉扯间,真丝衬衫被拉起,她洁白的后背,竟露出了可怕 的斑斑伤痕,瘀青的块、长紫痕,片片红疹,触目惊心,像一种毒,在肉体上艳丽 地盛开。我整个人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杨蓉自己翻身坐了起来,用手扯平衬衫, 然后用她的醉眼凄然地看着我说,薇温(我的英文名字),我嫁了一个畜生……他 以前不这样的,顶多脾气大一点,可是这几年他变得很怪,喝了酒之后,他就咬我, 用烟头烫我,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床上撞,然后又发疯地亲吻这些伤口……她 的语调平缓,像是在说一件遥远的事。“吓着你了吧,我没事的,你先睡吧。”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有点别扭起来,第二天晚上,她就住了另一间房。她似 乎在回避我,而我在她面前无所适从,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万万没有想到,像她 这样一个让人羡慕的成功女性居然有着这么不堪的秘密。在我看来,她的生活形同 地狱,她跟一个魔鬼在一起。回深圳的几天后,一个傍晚,她打电话来说晚上请我 去圆通寿司吃饭。我去了,刚进包间,看见她已经等候在那里。气氛有点怪,往日 姐妹般的调侃嘻笑荡然无存,她从头至尾都没有笑,很客气地招呼我坐下。我表情 讪讪地,生怕说错一句话,连问好都小心翼翼。杨蓉忽然拿出一个崭新的夏奈尔的 包包来,说一直想送给我一款夏奈尔的包包,这是刚出的新款,我一定会喜欢的。 我正要推辞,她看了一眼我背的无名包说,你也该拥有一个像样的包了。沉默,我 埋头吃眼前的紫菜虾卷,这时,我听见杨蓉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她的家庭很幸福, 先生一直对她很好,那天晚上,她说的酒话,希望我不要当真。我怔住了,同时瞬 间明白过来,她想用这款夏奈尔的包来封我的口。她非常后悔告诉我那个秘密。 可是,我从未有过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的想法。当我看见她满身的伤痕,我痛 恨的是那个变态的衣冠禽兽。我没有当面表露出这种情绪,是因为担心敏感的杨蓉 觉得我在同情她。一事无成、处处卑微的我,没有资格去同情任何一个人。啊,杨 蓉她一定不知道吧,我也一身的伤痕啊,青的、紫的、红的都有,永远都不可能痊 愈的伤痕。当看到那些斑澜得可怕伤痕时,我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与伤感。那一 刻起,我比任何时候都爱她,我觉得我已经无法向她准确地传达这一情感了。接着, 杨蓉又跟我说起她跟他先生相识、相恋的浪漫往事。语气非常温柔,像是一个梦幻。 我听着听着,觉得她只想让我相信,他的先生依然爱她,她还是过去那个让我们都 羡慕的成功女性。太可怕了,家暴根本不重要,她扛得起,她唯独扛不起的是她千 疮百孔的里子被外人知晓。好吧,你的逻辑是,只要面子有尊严,里子你不在乎。 现在是,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跟杨蓉已是陌路,我觉得她已经清 晰地把鸿沟划了出来,我们回不去了。 然而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三天之后,杨蓉突然打电话来质问我,是不 是我在网络上散布她先生打她,要跟她离婚的消息?我大吃一惊,没等我开口,她 在电话那边开始骂我,骂得很脏,难以启齿,完全没有任何交情可言。骂我穷酸、 心机女、一心攀龙附凤、自己交友不慎也就算了,杨蓉竟然失控到骂我丑八怪、性 冷淡、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上我等语。这还是我一直以为可以交心的、彼此只注重灵 魂质量的杨蓉吗?还是长期以来她就是这么看我的?我一言不发,听她一气骂完, 如果我中途挂断电话,她一定会发疯的。末了,我给她发了条短信,说她看错我了。 我完全没有料到杨蓉遭受的折磨是因为我,而不是她那可怕的家暴。不论我是否泄 露这个秘密,我的存在是个巨大的钉子,令她寝食难安。这是被害妄想症吗?不, 这是不可遏制的恶念使她整个人走向了负数。紧接着,她彻底摧毁了我。 杨蓉的文化传播公司下面也有一家珠宝媒体。她本不指望这本杂志赚钱,而仅 仅是作为一个平台存在去做各种文化推介活动。然而,她这本杂志做得早,在业内 的知名度比我的大,而我才刚起步,不到一年。从资金、背景、资源各个方面来看, 我不堪一击。我唯有创业的激情和初犊的拼劲。广告收入是我们生存的唯一来源, 但我总有抢眼的专题策划,深度的对话专访,图片、排版时尚大气。这本年轻的杂 志在深圳有了让人耳目一新的朝气与锐气,很多大的珠宝厂家开始注意我了。啊, 那个时候,我刚刚而立之年,踌躇满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感觉肩上要生出翅膀, 我的理想是,做最好最专业的珠宝杂志,以我的规划来看,要实现这个愿望起码还 要三年。然而,杨蓉以极其低廉的价格甚至免费出售、抛送她的版面广告,她用这 种不正当的竞争手段公开地挤兑我,我只要两个月没有广告收入,杂志就会全面告 急。隐约有谣言传出来,说我跟XXX 公司的总监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不,说我用 肉体换取广告。我非常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缘由,但是,只要杂志能够撑下去,我就 能顶住所有的毁谤与压力。然而,好几次我去客户那里采访,对方表现得都很怪异, 都急于要避开我似的,仿佛我是个很脏的人。居然有一个小厂的老板一脸贱笑,眯 着眼,无耻地说:薇温小姐,听说你是一个豪放的人,其实我也是…… 很快,我接到一个函,工商局发过来的,大意是我的杂志申请的是DM广告刊号, 而我却做成了一本集新闻、时尚娱乐为一体的综合媒体,涉嫌违规,勒令查封。这 个时候,天才真正塌下来。这种做法本来就是打一个擦边球,市场上充斥着大量的 这类杂志和报刊,只要不刊登色情暴力,不刊登虚假广告,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管 的。我拿着那款崭新的夏奈尔的包包,径直奔往杨蓉的办公室。 “你为什么不杀人灭口呢?”我把包包狠狠地朝她掷过去,水杯砸翻了掉在地 下摔得粉碎。 “所以你要感谢我不杀之恩啊,薇温,我应该拿你怎么办呢,你让我非常痛苦, 对,只有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才能解脱。”不到一个月,杨蓉脸色苍白得可怕, 两颊凹陷,颧,高高耸起,两只眼睛如同被烧成炎炎的大洞,这幅模样,如同一幅 骷髅头的面上绷了一张白布。“薇温,你握着我整个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我快要 疯了!”我再次想起,她的身上那些斑澜的伤痕,而我身上也是,一阵酸楚涌上胸 口,百感交集,我无法恨她了。我们原本是一类人,而我却成为她面临遭受巨大耻 辱的那个人。她的先生不是,她本人不是,这个操蛋的世界不是,唯独我是。我长 长地叹了口气,扔下了一句话:你真给我们女人丢脸,如果我是你,我会把里子那 个真正让你蒙羞的奇耻大辱踩到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