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可是,我做到了把自己身上的那些奇耻大辱踩到脚下了吗?不,我太懦弱了, 我只能捶着胸口,无力地捶着胸口,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我最终选择了逃离,回避。 我跟杨蓉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不会恶意地去加害无辜的人,这是我能坚守的底线。 然而,身在局中,谁不比谁更无辜呢?当我们的肉体受到伤害,而伤害我们的对象 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我们无法撼动,那是不是在潜意识里,我们就应该把它默认成 一个既定的事实?并放弃抗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默认了它,让它成为我们 生活的一个背景?“小姐,你只提供了抢劫的时间和地点,你什么都没有看清,我 们是很难抓到劫匪的……你呢,平时不要背包上街,晚上不要轻易独自出门,只要 做好自我保护,是不会遭遇这种事情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去派出所报案, 结果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前年,在一次由妇联主办的“今日巾帼”座谈会上, 我见到了睽别多年的安妮太太。她四十好几了吧,保养得真好,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想来生活如意,事事顺心吧。这几年,她跟她老公经营的几处大型商业地产出租得 真不错,购物中心、休闲娱乐城、小吃一条街,当年略显偏僻的物业天天都在绞尽 脑汁寻求出租,可几年过去后,那地方竟成了那个镇区的商业中心,如今是寸土寸 金了。安妮太太染着金发,大卷,风情妩媚;穿着黑色修身的职业西装,里面是柠 檬黄的蕾丝抹胸,长裤,细跟尖头的高跟鞋。她假装没有看见我,我可是结结实实 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人生无常啊,有些人总是阴魂不散。亲爱的安妮太太, 今天晚上你会不会做恶梦呢?这个女人现在是本地大作家了,当年她离开东莞去了 深圳,然后辗转去了广州,还在佛山呆了好一阵子,最后她居然折回东莞,还人模 狗样地混进这么高端的巾帼座谈会与你诗意邂逅。 依然是那个2004年,那家大型的卖场,我,企划部经理整天埋头撰写各类企划 案,策划各类招商活动,从制定到执行,每周加班,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身上总 是有一股使不完的劲,眼皮一翻就是一个点子,有了好的想法兴奋得要命,仿佛吸 引那些大牌入驻进来,我能捡个大便宜似的。生活上,我非常简单,从不化妆,一 年四季穿着工服,在办公室叫外卖,加班晚了睡办公室沙发,还经常跟清洁工阿姨 这类人一起去超市抢打折的换季商品。由于所有的稿最后要安妮太太定了,签了字 才能执行,应该说,在公司除了财务,我是跟安妮太太打交道最多的人。安妮太太 对我不修边幅很是不满,她说工服是公司对外接待或者窗口岗位的姑娘才穿的,我 可以穿得个性化一点,应该要化点淡妆,要使用香水。她这个话,我们全公司的女 孩子都清楚,安妮太太在代理一种叫做玫琳凯的化妆品,其营销模式类似于安利, 直销式的,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营销模式一直没有让我从传销的印象中纠正过来, 所以,她的玫琳凯,我连一只小唇膏都没有买。每当我身上桂林米粉那刺鼻的酸笋 味让她难受的时候,她就念经一般向我兜售她的玫琳凯。我身上有一种很硬的东西, 让她不自在。这一点,我感受到了。 那一年快要到中秋节了,公司要策划一台晚会,活动是我策划的,所以的东西 基本准备停当,我跟安妮太太去选购礼品,因为晚会有抽奖活动。我记得那天下午 三点钟的光景,我跟她步行去公司附过的银行取钱,银行很近,她也就没有开车。 当时她挎着一只绞链的小皮包,刚好垂在她腰与臀衔接的部位,大红的,非常醒目。 我陪她取了钱,从银行走出来,刚拐了一个路口,斜对面就望见公司办公楼。这时 一辆摩托车从她旁边掠过,那摩托车到近处才加的速,呜呜呜,呜呜呜,在身边急 促而过,非常突然。坐在摩托车后座的年轻男子拽住安妮太太的包,她被拽倒了, 那摩托车把她拖在地上,一路往前急奔,很本能地,我狂追不放。她的鞋很快就被 蹭掉了,膝盖在地上摩擦了好几米,一定刮破了皮,流了血,衬衫被掀起,她在挣 扎,在喊叫:“放开我,我求求你们放开我……”我看见她雪白的腰腹露出来,包 包的带子太结实了,没有拽断,摩托车后座的人一把抓起娇小的安妮太太,一路往 前方急驰,我追不上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董事长夫人安妮太太消失在眼前。她那绝 望的“救命啊——”一直在我耳边响彻。刚才那一幕不正是我曾经历过的吗?为什 么看着他人历经此劫,我竟本能地把拖在地上的那个人幻想成了自己,刚才,有那 么一瞬间,被摩托车拖走的,不正是我自己吗?我再一次血淋淋地经历了这可怕的 猎杀。 在我看来,所有被拖在地上的人是平等的。甚至跟猪狗一样是平等的。就像在 癌症面前一样,所有生命是平等的。啊,我有幸跟冷艳高贵的安妮太太站在同等级 别上,这是从未有过的。公司办公室那么多的女孩子都有过被抢经历,我们都有幸 跟自命不凡,骨子里瞧不起我们的安妮太太站在了同等级别上。我不应该高兴吗? 对,摩托车应该去抢有钱人才对啊,可是有钱人都有车,很少步行,所以摩托车只 能抢我们这些步行的弱女子。很突然的,我心里居然有了一丝快慰,公司大部分员 工都不喜欢安妮太太,这抠门刻薄的坏女人,向员工兜售化妆品,公司福利少得可 怜,报销很不痛快,请假压了又压。我们早就怨声载道了。然而很快地,我就从这 邪门的幸灾乐祸中醒了过来,我吓坏了:安妮太太被劫走了。脑子一片混乱,我是 不是应该跟董事长打个电话呢?还是报警?我慢慢镇定下来,给公司人力资源部经 理凯恩打了个电话,公司是家族式管理,人力资源部的经理是安妮太太的妹妹。电 话那边传来冷静得要命的声音,不许报警,不许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好了,没你 什么事了。 几天之后,那是多么可怕的几天啊,我每天都心神不定,恍恍忽忽,总隐约听 到有人在喊救命,我看着镜子里的脸,双颊削下去了,眼睛陷成一个窝。头发蓬乱, 嘴唇起皮。整个人非常憔悴。人力资源部经理请我去她办公室一趟。一种很不好的 感觉笼罩着我,在这么多年的漂泊生涯里,这种感觉既熟悉又可怕,它再一次将我 席卷。果然,这位凌厉的凯恩小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语气说,你被公司解雇 了,明天就不用上班。 很奇怪的是,我忐忑不安的心居然像石头一般落了地,非常利落。那一瞬间, 我如释重负。仅止解雇我而已,没有别的麻烦?这个结果我太乐意接受了。是啊, 我怎么可以继续呆在公司呢,那高贵的安妮太太以后如何面对我?我是她耻辱的目 击者,见证者,我本人也成了她耻辱的一部分。她,在喊救命,在求饶,在魂飞魄 散,被两个男子劫走,露出了雪白的腰腹,还有她的大腿,她被匪徒劫到无人的地 方,美丽的安妮太太,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呢?公司有一个人目睹了这个过程,董事 长太太仅仅只是解雇了她,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恩赐吗?我害怕节外生枝,当天晚上 就急忙卷铺盖走人了。这个走更像是逃走,坐在逃往广州的大巴上,我开始汹涌地 流泪,我看看自己瘦弱的身体,就一把骨头,小小的脏器,这个备受摧残的肉身被 命运驱逐,亡命天涯。然而,我清楚的是,正是这一次一次的逃离,我的生命慢慢 走向强大。我从未想过去劳动部门维权,从未讨要属于我的公道。除了一身的伤痕, 我活得好好的,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