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圣主成吉思汗远去了八百年,早已神秘地化为了土壤,土壤把春天给了世世代 代。在大野无垠的草原上,圣主留下的是蒙古男人不屈的性格。当眼泪像湖水那样 将要溢出眼眶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会自动结冰。哭,一个蒙古男人怎么能哭呢?那 无疑是懦弱的表现。你能流着眼泪在马背上披荆斩棘,一竿子套住烟尘中的野狼吗? 你能泪眼蒙眬地穿过风霜雨雪,圈住四散的马群吗?生存的严酷,让蒙古男人的性 子因为无奈而平和,但是那种一定要赢得胜利的勇气,却无时不从他们的沉默里冲 出来。 我久久地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蒙古男人。 我并没有因为很小就学会了骑马,去和大阿爸一起放牧七百匹的马群,也没有 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七八岁就去放羊。大阿爸把我送到了旗里的学校。他认为我 的脑袋里有两只聪明伶俐的红狐狸,一只爬上了高高的羊草垛,试探着怎么能到天 上去;另一只在甘珠尔庙会上,琢磨着汉商秤杆上翻过来五斤,翻过去一斤的铜星 星。大阿爸可是蜿蜓几百里的乌尔逊河边上唯一去过海拉尔的牧民啊!他说他年轻 的时候,赶着苏联马车送笔贴士到衙门,看见衙门的黑大门上写着汉字,八大上好 的门上也写着汉字。牧民家有了认识汉字的儿子,就知道为什么一张大牛皮,只能 换来10斤小米了。他说10斤小米熬粥半个月就没有了,一头牛可要养过三哥夏天才 能出肉出皮子。 大阿爸把我送到了旗里的民族小学读书。第一堂课学蒙文,第二堂课学汉文。 学算术的时候老师用汉语讲,学图画的时候老师用蒙语讲。除了图画课以外,我在 别的课堂上总是想出去撒尿。其实我是害怕那个扎着粉色头绫子,说汉话蒙古调, 说蒙古话汉人腔的班主任老师,一门心思想躲开她。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刚开学不久,她给全班讲《小学生守则》——见到老师 要行礼。这个过程中间有人提问,在教室里见到老师也要行礼吗?我就站起用蒙古 话说:“只要像黑瑙嗨那样坐着听老师的话就可以了……”当时班主任脸上就变了 颜色,她低垂着上眼皮,像看待一堆尘土那样看着我说:“你是新中国的少年儿童, 怎么能是一条黑狗呢!坐下坐下,学生守则上写着不许打人骂人,刚说完你就骂人。”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说:“我小阿爸说他感谢共产党让他有了蒙古包,说他 以后对党就要像瑙嗨那样忠诚……我们家的瑙嗨很听话,它从不偷吃大额吉晾的肉 干,从不向着客人的马汪汪叫,也不欺负小羊羔,它不是骂人也不是黑狗,它是好 人……可是周围一片嘲笑声,盖住了我的话。 我还没有搞懂自已犯了什么错,就被同学们给孤立起来了。见到我走进教室, 他们就会喊:“一二,瑙嗨,一二,瑙嗨……”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刚要坐下, 就有人抽走了地上的凳子,把我摔得像四脚朝天的骆驼羔子。我不愿意和这样的同 学在一起,每天想着一件事,大阿爸呀,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现在想来,我的小同学们不论蒙古族还是汉族,都不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 那个扎粉头绫子的老师也只是一个为了参加革命工作学了蒙语,一天都没有在草原 生活过的人。草原对于他们来说,虽然近在咫尺,实际上等于远在天边。他们不知 道在我的背后,有一种天人合一的生活,有一种视天下生灵为兄弟姐妹的观念。当 然,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学会博大精深的蒙语。 我在学校里度日如年,功课总是像跟不上群的羊那样落在最后面。老师让我向 学习好的同学学习,我就一个劲儿地往人堆里凑合。说实话大家虽然爱起哄,真的 没有因为我是一个牧区孩子欺负我。我跟他们学汉话,他们抢着告诉我,“稍”是 请坐,“一乐”是过来,“巴达伊地”是吃饭。当然,我的同学也教给了我“操你 ×”“王八犊子”“滚鸡巴蛋”之类骂人的话,不过他们没有告诉我具体意思,我 只知道那些话是在生气或者打仗的时候使用的。 二年级的时候,我的汉语学到了能拿大额吉捎来的奶食到小市场跟小摊上的汉 族老头儿换东西的程度。开始一口袋奶干只能换五个阿拉伯蜜枣,后来学会讨价, 终于换来了五支心仪已久的绿色铅笔。我把铅笔送给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作为回报, 其中的一个同学把我带回了他姥姥家。他爸爸是在海拉尔工作的达拉嘎。他姥姥的 手非常软,我站在他们家明亮的地板上,他姥姥伸出双手捧着我的脸蛋笑,又到窗 外的院子里摘了一个半红半青的洋柿子给我吃。我第一次吃洋柿子,印象太甜美了。 那时候呼伦贝尔种的洋柿子都是半熟的,因为无霜期只有九十多天。现在虽然能吃 上通红通红的西红柿,但没有什么好滋味,都是营养液催红的。我的这个同学后来 挺有出息,也在盟里当了达拉嘎,我在电视上见到过他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开 会,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儿,我估计他现在早退了。 旗里毕竟不是草原,学校毕竟不是我的家。圣主成吉思汗说过,我的子孙不能 到城里居住。 我命里就是草原上的人。 三年大饥荒波及了遥远的呼伦贝尔,学校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早上的开花原 麦馒头变成了麦麸子苞米面两掺窝头,奶茶变成了没有奶的黑茶汤。不久连窝窝头 也没有了,三顿饭改成了两领饭,顿顿都是愉树钱儿玉米面粥或者豆饼末粥。体育 课取消了,饥饿的同学们也没有了滑雪爬犁、打雪仗的劲头,每天在一起琢磨溜出 校门砸冰窟窿抓鱼,或者到山上套一只狍子、野兔什么的充饥。 快过年了,不知道是谁盯上了学校里那只饿得肋条一根一根凸出来的流浪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怎么能把狗肉吃到肚子里。我在一边听得难受死了,我 想起家里的两只瑙嚼,眼泪就止不住了。我把大额吉给我缝在蒙古袍里面的钱拿出 来,全都买了供销杜卖的古巴糖,给那帮淘小子每人分一勺,求他们不要杀那只狗。 第二天他们一饿,又议论起杀狗的事,我已经没有钱去买古巴糖了。他们没有 刀,说要不就用绳子勒,还说最省事的办法是把二踢脚插到狗屁眼里,把狗炸死。 我听着听着一股火冲上脑壳,忽地站了起来。我对他们说,我要跟你们摔跤!一个 摔两个行不行?虽然我也饿得眼睛冒金星,可是我的胳脾到底是抱过牛犊子的胳膊, 腿脚是蹬过马鞍子的腿脚,要说捧跤,我虽然脖子没有扎上彩绸,但是每年夏天在 草原上和小伙伴比赛时,我也不是轻易服输的那头小骆驼。 我轻松地把我的同学一个一个放在雪地上,终于激起了他们在饥肠辘辘的日子 里闷了很久的怒火,不知谁喊了一句:“一二,瑙嗨!”他们全体冲过来包围了我。 我们最后我被死死地摁在雪地上,呛了一嘴雪。我的两个胳膊一支,像马一样立起 头,像狼一样张嘴就咬,我不使用眼晴,接触到什么就咬什么,下死力气咬,最后 我只知道嘴里很咸,不知道咬了谁的什么地方。老师来了,大家忙站起来,我用袖 子一擦嘴,袖口的白羔皮上一抹鲜红,那是我同学的血。 班主任找我谈话,说你为什么打人?我说比谢(蒙语,不是),是摔跤。她说, 你为什么咬人?我说比谢,我嘴冻了——变成狼来了。她说,谁让你先动手?我说 比谢,王八蛋你×的鸡巴蛋吃狗……她憋得眼晴上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一回身就往 办公室跑——听啊,牧区来的学生太野了……其实我也不懂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更没想谩骂老师,不过是一生气肚子里的汉话像出圈的羊那样乱糟糟地冲出来了。 我想说的话其实很筒单——是那些混蛋要杀狗吃。可是水已经倒在了雪地上,收不 回来了。我知道惹祸了,在学校里可能是待不下去了。 我看见那些同学正用舌头舔化了玻璃上的冰凌花,在宿舍里往外看我呢。我扎 紧了腰带,戴上小狐狸皮的帽子,扛着行李,一步一个脚印踏着草场上的白雪,走 出了学校的大门,从此放弃了大阿爸给我指的那条路。 我在旗里的大街上,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家在哪里?上百里的茫茫大 雷原,每次都是大阿爸骑一匹马,牵一匹马来接我回家的。天渐渐暗了,我怎么回 家?没出息的眼泪落在胸前,不一会儿就把袍子的华达呢面冻成了硬铁片。突然我 的眼前一亮,哎呀,铁青色的马鬃上带银丝,那不是干部的马吗?正拴在小吃部的 门前。我进小吃部一看,那个嘎查(蒙语,大队或村子)的干部正在和一个人吃饭。 他看见我,就又要了一盘子土豆丝,让我把肚子先填饱,然后说,这匹马快,你行 吗?我说,你忘了,那达慕比赛的时候我给大额吉蔽得了一台手摇缝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