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寂舫的夜里到了家。这是我第一次走夜路,大额吉老远就听到了马蹄声, 她钩开了炉子里的牛粪火,从外面取回一个小奶坨子煮上茶,正在灯下边搓马鬃绳 子边等着呢。我扑在大额吉身上一边抽泣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地啥也说不清楚。 大阿爸第一次跟我发了脾气。他说:“你哭,你哭,你哭够了再说!”盖上大 哈就睡下不理我了。 大额吉在我睡着前一直用雪搓着我冻伤的脸。这种情形在我的记忆里有过许多 回,要不然我今天脑子前边的肯定是一张百孔千疮的脸。第二天,我把在学校里遇 到的事情说给大阿爸听,大阿爸一边听着一边叹气,我知道那是他心里的梦想破灭 了。当我讲到自己一个人骑马,花了四个小时,在草原上蹚雪,抱着马脖子取暖回 到了家的时候,大阿爸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每一条皱纹里都带着笑的人。 大阿爸和小阿爸在一个生产队放马,萨如拉姐姐在包里帮大额吉做饭,两家人 在没有了小额吉之后,自然成了一家。 我们的蒙古包一年四季跟着马群走。马群就在我们艾里的南方,骑马走出二里 路就到了。皑皑的白雪,铺在碧蓝的天底下,随着山峦的起伏呈现水一样的弧线。 突然间,我惊呆了!难道是我突然走进了梦境?一片金黄的原野像从天上掉下来似 的出现在白雪和蓝天中问。那原野上干草如织,从雪里钻出来,抖落掉一身的雪, 又在风的摆动中掩盖住积雪,密密匝匝地站立着。雪深云际,秋天留下的冬牧草, 造就出金黄色的风景,像云霞栖落,似秋光拂荡。马伫立在山峦上,放眼看去,我 以为那是山坳里波涛抖动的湖,当我走到山下再仰望,又觉得有人在天空垂落下来 一幅画。 大马群由十二个儿马子小群组成。此刻,一拨拨的儿马子携带着一团团热汗的 白雾,正在金黄的草浪里摆动鬃尾,肆意漫游,一会儿追着草浪向西,一会儿不知 为什么又突然掉头向东,那一份飘逸舒展,竟如自在的鱼儿嬉戏在一片涌动的水里。 所有的马都饱满健壮、毛皮油亮,它们不必为食物担忧,也不必为安全惶恐,仿佛 极寒的天气是一种亘古的抚慰,或者一种安然的笼罩,它们身在其中,活得是那样 气定神闲,那样吉祥如意。此情此景,让我这个刚刚从学校的樊篱中回了家的孩子 觉得,正如我们大草原上牧民的生活——天下最美好的生活。 我的鼻子里充溢着冬牧草的芳香,陶醉在马汗醇熏的气息里。啊,这不就是我 夜夜入梦的生活吗?辽阔的草原,高远的长生天,请把我拥入你博大的母体吧,请 用你仁慈的目光注视我吧,请快快让我一试身手,用你的烈马,用你的白毛风,用 你布满泥泞和冰凌的道路来磨炼我吧,把我锻造成一个无愧于圣主成吉思汗的儿孙 吧,把我摔打成一个风雨无阻披荆斩棘的马拉沁(蒙语,牧马人)吧!可是大阿爸 和小阿爸异口同声地禁止我套马,甚至在我提出驯服一匹坐骑马的时候,他们也不 停地摇头。 真实的牧马生活,可不像电影和照片上显示的那样,蓝天下,白云边,绿野中, 坐在马上,唱着长调,沐浴着阳光,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为什么草原上都敬重牧 马人呢,因为牧马是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当一个好的牧马人只有力气不行,还 需要超强的勇气和智慧。为什么一问草原上的男孩子将来做什么,他肯定告诉你去 放马,做最好的马拉沁,因为在他们的心中,牧马人就是英雄,就是光荣的意思。 牧马人一年四季面对千百匹骏马,不仅要让马吃好草,喝好水,躲开风雨雷电,提 防偷袭的恶狼,避免疾病伤痛,还要根据每一匹马的习性去养马、套马、吊马、驯 马、繁育马。其中的讲究,说也说不完。别看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还曾经在赛马 时拿过名次,其实平日备马的实情都是大阿爸替我做的。我身子轻,上了马一抖缰 绳,那聪明的马就驮着我飞起来了,等到冲刺结束,大阿爸立刻就给满身大汗的马 盖上了毛毯,牵走照料去了。我骑马,更多的是在游戏,我的马背生涯只能说是刚 刚开始,不过我自己并不知道,竟不知深浅地以为自己已是个成手了。 一冬一春里,大阿爸给我换了好几匹老实听话的马,让我跟在他们的后面,每 天在马群的边上绕四圈,往一起归拢马。每当套马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挥舞着手中 的套马杆,不时地将一匹匹桀骜不驯的烈马放倒在地,心里急得直痒痒。不过我也 看出来门道了,套马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匹好坐骑。这马不一定高大,但一定要结实 有劲,屁股要宽,四条腿要壮,腰条要长,最重要的是善解人意,反应机敏。我悄 悄地相中了一匹新骟马,五岁多,棕色的毛中间,有一缕续像麦芒一样雪亮的毛尖。 它在马群里并不多么打眼,每天远远地躲着趾高气扬的儿马子,溜边儿吃草,喜欢 独自睡觉,不合群。但是,下河凫水的时侯它不像别的马那么傻,它不犯同样的错 误,知道绕开昨天陷住它四蹄的稀泥滩。 大阿爸说,嗯,海骝马。 这匹马真不是善茬子。在大阿爸套住它,给它上了马绊子之后,它不叫唤,不 撒野,“嘭”一声趴在地上不起来。别的马的反抗方式是尥蹶子,它的反抗方式是 ——你给我上鞍子。我的肚皮紧贴着地皮,让你无法伸手;你给我戴嚼子,我不张 嘴。人到了它跟前,也看不出它是不是害怕,反正它就是一动不动。 大阿爸说:“你要是一匹飞马,就用四蹄去追赶鸿雁的翅膀;你要是一只豆鼠 子(草原鼠),你就钻到地洞里去吧,又何必一动不动呢?”就在大阿爸解开它腿 上的马绊扣的那个瞬间,这匹海骝像一只小鹿似的一闪身,打个滚儿站起来跑了, 叫你耳朵听得到它那串鼓点般的蹄声,眼睛却跟不上它远去的身影。 我的倔强劲上来了。就是它了,我认定了。此后我每天放马的时候,时刻用眼 睛扫着这匹马,一有空就到它身边转悠。它十分机警,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图,我一 靠近,它就卧例,我只好耐心等待。相持的时间长了,它才渐渐放松了下来。我抽 个冷子突然扑上了它光溜溜的长腰,拼命抱住它的脖子。它一惊,忽地站了起来。 我染骣骑在它的身上,它笼头嚼子鞍子全没戴,我一点抓手都没有。眼看着它的耳 朵焦躁地往后抿,脑袋使劲往下拱,尾巴紧紧地夹在两屁中间。我知道坏了,它肯 要尥蹶子了。不等我细想,它一连三个蹶子屁股朝天,活拉拉把我从马头前抛了出 去,我仰面朝天摔在草地上,眼前飞舞着一片红黄绿色,就跟死了一样,半天才睁 开眼睛。幸亏河边的湿地柔软,我没有落下什么伤。 大阿爸和小阿爸说:“哎呀啊……能够记住你心跳的马才是你的,心急的时侯 不要啃骨头。”可是我的心实在是稳不住了,第二天我又来了这么一次。我心想, 反正地皮是软的,我的脑袋不会磕在石头上,上一次错在我不知道抓住你的鬃毛, 这一次我非制服了你不可。没承想,这一次海骝马不再那么激奋了,它站起来抖落 几下身子,见我依然死死地抓着它的鬃毛,便无可奈何地来回踱了几步,左右抻脖 子叫唤了几声,颠着小碎步跑了起来。我趴在它长长的脊背上,像一只草爬子那样 扎了根,任由它载着我一会儿冲下山坡,一会儿跳过诺门罕之战留下的壕沟,就是 不下来,我的汗水和它的汗水混在一起,顺着马肚子往下流。 或许这匹有灵性的马,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大阿爸和小阿爸按着驯马的套 路,给它戴上了嚼子和笼头,备上了鞍子,为了保险,在它的肚带底下,又使用皮 绳连住了两个马镫。它照样不听指挥,兀自前行,目标永远是牧草最茂盛的地方。 特别是需要转弯的时候,你向东它非得向西。大阿爸给我准备了两根小木棍子,转 弯时在它的腮帮子一侧适度敲打,让它按照我的方向走,算是好了一些。 我就这样每天骑在海骝马上,想尽各种办法亲近它,驯服它。我的信心几乎就 要像大额吉的骨头老纺锤,被磨得光光的了。直到有一天,两个阿爸教我练检杆, 我的海骝马,才算和我一起开了悟。捡杆是套马的基本功,骑手在马上,草地上左 一个右一个丢着好多套马杆,骑手须左右扳着马身子倾斜,在行进中两脚死死钩住 马镫,侧探下身子把那些地上的套马杆检起来。海骝马一开始挺别劲,偏偏往反方 向挣脖子。我已经知道马喜欢爱抚,就试着用手抚摸它的耳朵根子,推它的脸,它 果然顺从了我的意志。一连好几次,顺利完成动作。我心里正夸着海骝马好样的, 大阿爸喊住我,要我停下来。我停下,大阿爸捋了捋海骝马身上的汗水,就把没有 下课的海骝马给放了。我当时挺奇怪,第二天再练的时候就明白了,嘿!那海骝马, 别提多听话了,缰绳一示意,它立刻心领神会,身子倾斜到擦草尖的程度,我一口 气捡起了地上所有的套马杆。 原来马终于明白了,只要按着主人的要求完成任务,下一步就是解放,就是自 由。当然,这仅仅是海骝马英雄史诗的第一页,正是从那一天起,我们之间心心相 印的日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