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骝马的天才,一天天显示出来,这哥们儿真是聪明又机灵。和我一起放马的 马拉沁们看它平时大宽屁股撩搭撩搭颠着跑的架势,老是说它就像一个身材失衡的 胖丫头在刻意地掩饰自己的不足,结果欲盖弥彰。我绝不允许有人嘲笑我的马,我 说,快把你舌头尖上的刻薄话连同你的舌头一起给我咽回去!请到赛马的队列里看 我的马,请到套马的烟尘中看我的马! 我的两腿轻轻一夹,看我的海珊马,立刻变成草上飞,但那不是一只黄羊子在 草上飞,而是一头健壮的雄狮在草上飞!它木桩一样的四肢“刷”的一声前后拉成 一条线,四个铮亮的大蹄子,在地面上弹琴一般轻轻一点,刹那间它的肚子擦着草 尖飞掠而起,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的赛马甩掉老远。我骑在它的身上,只听见马镫掠 草的声音,丝毫感觉不到马蹄落地的颠簸。 套马的时候,海骝马立刻变成了我脑袋里聪明的红孤狸,仿佛和我长着同一双 眼睛那样让我感到得心应手。面对四分五裂的马群,海骝马永远不会搞错,总是直 奔我要套的那一匹而去,它一尥蹶子拉开架势,几个箭步就能追上前面的马。当离 那马差不多一竿子远的时候,它自动减速,头顶着前面的马后腰,从侧面压着那马 追,丝毫不给那马一丝喘息的机会,我看到那马倾斜到无法站直的时候,甩出套马 杆,一套一个准儿。 我骑着可爱的海骝马,也像一匹骏马那样在草原上长成了马拉沁巴特尔。一根 柳木的套马杆在我的手上,每天牵引着云块一般的马群,飘过山冈,泅过河流,追 逐丰美的牧草,追逐生命的盛宴。我来了,大地瞬间泥土暄腾,花香四溢,霜雪飞 旋,骏马走过的地方,是草籽在马蹄坑里发芽的地方,也是马拉沁留下传奇的地方。 在巴尔虎草原的更营地,乌尔逊河犹如一条明亮的长蛇,在潮湿的草原上一闪 一闪地流动。天气又闷又热,每个人的头上都像套着一个烟囱,黑黑的烟在缭绕翻 腾——那是密集成团的小咬,一种细小却十分执着的蚊虫,它们的一生仅在于这一 次疯狂的吸吮,你走哪里跟到你哪里,在草原上你无处可躲,只有忍,忍的结果常 常是五官感染水肿,甚至全身中毒。天色渐暗,我怕狼出现的时候看不见,不敢用 呢子大哈盖上脑袋,不时用手胡乱地轰赶着小咬。当我看见海骝马长长的尾巴在使 劲甩动,灵机一动,赶紧往海骝马后面一蹲,它立刻就懂了我的意图。海骝马的尾 巴就像好使的扇子,在我眼前扇动,小咬很快在马尾巴上化作一缕缕黑色黏液,我 终于能睁开眼睛,揩去眼角上、耳朵里那一团团黢黑的蚊虫尸体。 突然,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了我的脸上。 大雨如注,气温骤降,那雨点比蚊虫更厉害,不由分说就荡走了我身上的全部 热气。我们草原的夏天就是这个样子,太阳出来时如火灼人,阴云一到立刻把你冻 得打哆嗦。我看看马群,一个个儿马子领着自己的妻妾儿女,簇拥成团,睡着了。 黑暗中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那样站立着,纹丝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到雨水的侵 扰。看看我的海骝马,发现它有点烦躁不安,心想可不能冻着它,就脱下呢子大哈 搭在了它身上,它掉过身子,迎着雨的方向站立,为我挡住狂暴的雨滴。 小阿爸在下风口,我们两个人的马群有八百匹马。下夜时要不停打盘,打盘就 是两个马拉沁骑马绕着马群画圈跑,阻止有马乱跑出群,也防范狼趁月黑头的时候, 掏小马驹。 天上一道闪电,把静静的远山和熟睡的马群涂上一层幽幽的冷光,阴森的景象 和逼人的寒冷让我毛骨惊然。我下夜的时侯还从来遇到过如此的坏天气。闪电带来 了雷,轰隆隆巨响,仿佛有一连串的炸弹击中了酣睡的马群,马群弹蹦起来,一匹 匹马于惊悚中胡乱挥舞起前蹄,互相推搡冲撞着,发出心肺爆裂一般的嘶鸣,疯狂 向四面狂奔,马炸群了!马炸群了!这是草原上最暴烈的情景,马蹄纷沓,咚咚咚 擂动大地,要把地球击碎,万马嘶鸣,在天空久久颤动盘旋,雷声和暴雨,合成天 崩地裂一般的声音!我和我的马群像被抛到天上又重重地砸在地上,完全由不得自 己了。 马没有选择,没有方向,一拨一拨地跟上自已的儿马子,风驰电掣一般向前面 冲去。马一向都是顺风跑,风雨从它的后身而来,把它们的马毛戗起来,于是它们 越发跑得急。前面就是悬崖,悬崖的下面就是深黑色的达赉湖,马不会在惯性中急 刹车,必定在疾驰中纷纷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只有冲到前面套住那些儿马子,让 它原地卧倒,马群才会在它身边渐渐平静下来。 “抓儿马子啊……抓儿马子啊!”我和小阿爸飞身上马,虽然自己都听不见自 己的声音,还是拼命地吼着。喉咙撕裂,我顾不得吐出嘴里的鲜血,两个膝盖一叩 马肚子,那海骝马一个蹶子拉开身体,几个大跳冲到了马群前面。 我向马群挥动着套马杆,此时套马杆显然无济于事,马群排山倒海而来,对面 冲来的马头已经逼近我的胸膛,海骝马似乎一惊,我只感觉它脊梁一抖,我的身子 不由往下一滑,就仰面落在了草地上。我眼前晃动着无数个马蹄,有的带着铁掌, 有的像乌亮的铁花……完了,年轻的马拉沁即将死于自已马群的乱蹄之下……来吧, 来吧,愿长生天庇佑我的身体像博尔汗山的乌克力础鲁(蒙语,牛一样的石头)一 样结实,让我站起来的时候,还是一个马拉沁……来吧……只听“咔”一声,一只 大马蹄踏在我的左耳边,还好没有踏在我的脑袋上,接着又是“咔”一声,一只大 马蹄路在了我的右耳边。我的脑袋已经被这两只马蹄框住,一动不能动,紧接着咔 咔的马蹄声和雨点一起愈演愈烈,在我的身边急速落下。 大额吉说过的话浮上了我的心头:“命大大不过天和地,我们的命就是一棵春 来秋去的草啊……”我闭上眼睛,心里渐渐平静,任由长生天安排生死吧,去当春 来秋去的草吧。咦?我没有麻木啊,为什么没有疼痛和撞击降临在我旁上,甚至连 雨水也不再抽打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观察了半天,终于明白了。 泪水和雨水一起淹没了不流泪的马拉沁。 是我的海骝马兄弟,它叉开四腿站立着,我正安全无恙地仰卧在它的肚皮底下! 它的四个大腿和蹄子,变成了围住我的四根大柱子。迎面和侧面冲来的马群猛烈撞 击着海骝马,它在趔趄中拼命稳住身子;马群从它的身上跳过,后蹄子挂住了它身 上的鞍鞯,它一次次斜着脊背躲过去……它就这样忍受着,抵挡着一连串的撞击、 撕咬、踢踏,像达赉湖边上成吉思汗的拴马桩那样牢牢地屹立着。如果不是它的保 护,此刻的我早就成了铁蹄之下的一团肉泥,我的海骝马兄弟啊,是你救了我! 领头的儿马子还没有在惊悸中醒来,还在不停地乱踢乱咬。马群四散,一部分 路进了湿地,渐渐减速。还有几百匹马继续往山顶奔去。我和小阿爸开始分头追套 儿马子。天黑,我看不清楚我的海骝马,只觉得它在我的胯下颤抖,我赶紧下马, 摸摸马头,海骝马亲昵地跟我耸动耳朵;摸摸马髻,上面是露珠样的汗水,我才放 心上马。海骝马再一次英勇立功,它追赶上一匹匹儿马子,把它们弄得精疲力竭, 然后给我一个出杆的机会……我和小阿爸终于制服了所有的儿马子,马群安静了下 来。 天亮以后,我才看见,我的海骝马好像熬了一个冬天那样,疲惫不堪,肚子和 腮明显塌下去不少。我绕着它细细一看,它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处伤,右边眼角撕 裂,右前膝盖肿起一个包,像是已经充血,毛皮上一道道血口子,血印子,我一按 它的肋巴骨,它就往后躲,可能是肋骨骨折。你心疼死我了,我的海骝马兄弟啊, 你就是这样带着一身的伤痛,为我追上了四匹儿马子。 集体的马群没有受到任何损失,草原上人人都知道了有一个骑海骏马的巴特尔。 他们用敬佩的眼光,看着我和我的海骝马不可分开的影子,每天和朝霞一起出现在 草原上。他们四处传颂着马拉沁巴特尔和海骝马的故事,连没上学的小孩子都知道, 巴特尔的眼睛长在了海骝马的脊背上,就是睡觉的时候也为它睁着一只眼晴。巴特 尔的海骝马隔着一个山头就能闻到巴特尔的汗味儿,所以不用戴马绊子,永远不会 丢;巴特尔秋天的时候会起早贪黑拾草籽,冬天的寒夜里他从暖烘烘的皮睡袋里钻 出来给海骝马加料;一千匹马的马群里,最能跑的是巴特尔的海骑马,一万个人的 人群里,最能干的就是骑海骝马的巴特尔。我在放马的小伙子们中的地位开始不一 般了,聚会的时候,有人给骑海骝马的巴特尔割雪白如玉的羊胸口,喝酒的时候, 当然由骑海骝马的巴特尔提第一杯。 后来,盟里要建一个饲养场,专门饲养一批好马,给领导们骑。那时候盟里的 领导没有汽车,公家给他们每人准备两匹好马,作为下乡的交通工具。我被选中去 海拉尔当马倌,真舍不得离开海骝马,我就和领导他们说海骝马的种种好处,一定 要带上海骝马。领导他们没有同意,我只好把海骝马托付给小阿爸,每年秋天都回 来给它撸草籽。海骝马还是那个脾气,不合群,除了小阿爸谁也使唤不动它,生产 队在卖马的时候便把它卖到额尔古纳的农场去了。 人老了,也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回忆伤心的往事,可是记忆是一种挡不住的东西, 那一天的情景总是浮现在我眼前。 我去看海骝马的时侯是三九天。我的海骝马啊,我远远地就看见你了。你被套 在一架雪爬犁的前面,在额尔古纳河河道的明冰上拉着一车水吃力地走着。冰滑, 你的四蹄吃不住劲,腿老是向外劈。车老板拿鞭子抽你,喊着“驾……驾……”吆 喝着你。我的桀骜不驯的海骝马啊,我何曾这样对待过你! 你似乎已经听懂了车老板的意思,在人家的鞭子下低着头,哆哆嗦嗦地踟蹰着。 突然你好像闻到了我的气味,开始停住脚步,左右寻找着,我赶紧躲到一棵白桦树 后面,我是怕你看见我一兴奋滑劈了腿,那就毁了,谁会养着一匹没有用的马呀。 片刻,我探出头去看你,没想到正遇上你寻觅我的目光!出乎我的意料,你一动没 动,我想象中的打鼻响,耸耳朵、尥蹶子撒欢儿都没有出现,你就那样呆呆地看着 我,接着,又在车老板的鞭子下往前走。 车老板说你现在是打杂的马,拉车、拉磨、拉爬犁、犁地,当坐骑,啥都干。 你已经成为一个饱经沦桑,磨平了脾气的老马。我摩挲着你的毛皮,看到肚带的位 置上,是一道道磨秃了毛的条痕,旁边长着白发似的糙毛。说明即使在歇工的时候, 也没有人给你卸下鞍子,或者一天到晚你都没有歇息的时间,他们把你当作一台破 旧的机器任意驱使着。 我把亲手给你做的鞍子送给了车老板,让他使用这个鞍子骑着你走路。你戴惯 了我做的鞍子,会舒服一些。我掏出了身上准备捎给萨如拉姐姐过年用的工资,送 给车老板。我说别让我的海骝马太遭罪,到了它千不动活儿的时候,不要卖它,就 解开马绊,卸了笼头,让它想去哪里去哪里吧,它知道草原上哪里有收容骸孩的地 方。 车老板要了鞍子,说什么也不要钱。他说:“你看你这小蒙古,这是干什么, 牲口不就是干活吃肉的嘛……再说公家的牲口,我说了也不算啊……” 我扭身走了出去,我实在不想听这样的话。 海骝马就放在院子里,我给它解开马绊,它就眷恋地跟在我的后面走。我停住 脚步拍拍它的脖颈,它鼻子似乎有些打鼻响儿的意思,发出慢吞吞的出气声,显然 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气势。围着我的身子转圈的习惯,它还没有忘记,只见它蹲下身 子,绕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是我怎么能忍心骑上它瘦骨嶙峋的脊背呢。 当我们俩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它就不继续走了,站在门里,两眼呆呆地看我。 我想起以前只要它看见我挥手,就立刻颠颠地跑到我身边,便冲它挥挥手,谁知道 它不仅没有过来,竟然掉头往回走,走着走着又突然返到原处继续呆呆地看我。我 走回去牵着它的缰绳,它也不动,看来它是被彻底驯服了,知道这大门口是不能出 去的,它的心里已经没有大门以外的广阔草原了。 那一天是一九六三年元月二十一日,大寒,眼着就要过大年了。 虽然那一天早已像所有过去了日子那样远去了,我的海骝马啊,因为你那呆呆 的眼神,我永远记住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