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人抱着一副破裂的鞍子,走进鞍具社的工房。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稚气 的年轻牧人,他进门的脚步,使老式的俄罗斯木刻楞工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或 许因为他的马正等待一次雷电般的远行,他的脸上也呈现出急迫而渴望的神情。我 看看他手里托着的鞍子,那鞍子已经不具形状。由于鞍桥上有一道刀劈般的裂缝, 顺延过鞍座的大半,因此鞍鞒前沿上的錾花莲枝银镶边,几乎从鞍鞒木头上脱落下 来,像一只羸弱而华美的手,正吃力地拽着向两边离去的木块。鞍子上镶嵌的红绿 玛瑙,在银子边的衬托下依然抢眼。 我看出来了,这是一只华而不实的物件,应该出自一个稀松平常的匠人之手。 他挑选木头的眼力不行,锛子功夫不到家,造成鞍子基座薄厚不均。 我的话脱口而出——这是哪个板凳师傅做的活呀?可惜了银子!这样的烂鞍子 哪值得让我们修理?年轻牧人一时间张口结舌,端着鞍子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突 然感觉到,手背给一个大牛虻狠狠叮了一口,一看,手上的确处由一个红点,渐渐 变成一个紫红色的小坑。师傅在远处一脸严厉,我的脚边有一个闪光的小铆钉。 我赶紧把说了半句的话收回肚子里。那个大个子骑手放下手里的旧鞍子,请我 师傅重新给他做一个好桦木的鞍座。师傅恭恭敬敬地接下他手中的旧鞍子,并亲自 把这个年轻人送到门外雕花的窗檐下。 师傅就是这样一个过于讲究礼仪的蒙古族人。他回来,坐在我的凳子边上,把 我手里的白钢錾花模子扶直,在紫铜片上,不慌不忙地砸下去,每一锤子都不偏不 倚,干净利落,刹那间草叶水纹的图案从模子底下流出来,栩栩欲飞。他放手,我 去砸,流水般的图案,随即四分五裂,七扭八歪。 师傅的眼睛落在活计上,师傅的话落在我一辈子的记忆里。 师傅说的是——你少说话,你做的鞍子会说话。 呼伦贝尔草原使用马鞍子的人们习惯在我师傅的名字前加一个老字——做马鞍 子的师傅老础鲁。当时我的师傅五十出头,还不能算是一个老人,但是生命经验已 然炉火纯青。 起初我并不懂得,师傅这话其实是对我说的他自己,他的一辈子隐于自己所做 的鞍子后面。而他做的鞍子从遥远的民国到现在,一直在草原的岁月里说话。那些 鞍子的语言无比神奇,有的时候像鹰击长空远走高飞;有的时候像蝴蝶和水鸟翅膀 上的风那样慢条斯理;更多的时候像一个远方的寓言,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里变幻。 如果你是呼伦贝尔的牧人,如果你拥有一架出自老础备之手的马鞍,不管是一副以 上好黑桦木为架座,以金银珠宝为配饰的鞍子;还是一别取材于大兴安岭普普通通 的松木,朴素无华,甚至连一些大红的油漆都不曾涂抹,仅仅镶嵌一条紫铜为装饰 的鞍子,当你一旦坐在这个鞍子上,都会听到一种声音,从你插在马镫里的两脚弥 漫而上,直至你的胸腔和大脑。不论你里身于烟尘喧嚣的万马阵中,还是走马于静 谧的月夜。你都会听到,那声音变成了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在支撑着你,辅助着你 ……你自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身轻如云,意气风发,永不气馁。 老础鲁做的马鞍子,挑选最轻的木头,便用柔韧的竹子鞍条,以马鬃皮条做连 线,不上任何铁件螺丝,具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弹性,是驾驭风霜雨雪的鞍子,是哪 怕棱角磨尽,筋骨毕露,依然能移在骏马脊背上一往无前的鞍子。 远近闻名的马鞍大师傅老础鲁做的鞍子,一年年在岁月里说话,说云卷云舒, 说春暖花开,说天边即在眼前,说冻土流铁风驰电掣,就这样成为草原牧人苦苦寻 觅,宁可牵出头名的骏马去换的鞍子;就这样成为游牧之家一代一代薪火相传的鞍 子;就是这样成为日日夜夜奉献在圣主成吉思汗像下令人赞叹的鞍子。在骏马飞驰 的时代,茫茫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梦想一副我师傅老础鲁制作的鞍子。 作为一个鞍具大师,我的师傅老础鲁,以自己手中日益完美的活计为心灵的出 口,终日沉默寡言,似乎为了恪守某种遥远的秘密,紧紧地关闭了自己的嘴巴。虽 然惜语如金,他却并不冷若冰霜,他的笑容就像夕阳的影子一样时刻走在他的脚步 之前。任何一个人接触我的师傅,首先会感受到他眼睛之中的敦厚和蔼。因此,手 艺好的老础鲁,人缘也好。 你瞧,每天我们的工房打开窗板,门庭若市的景象就开始了。因此必须有一个 徒弟停下手里的活计,专门负责给那些赶来定制鞍子、梢皮、鞍鞯,打制金银器皿 的顾客以及专门来闲坐打发时间的老顾客们熬奶茶。四面八方而来的马匹,快要挤 倒了门前那个老毛子房东留下的挂马桩,不时发出互相撕咬的声音;停用多年的俄 罗斯大别列什克(俄语,壁炉)装满了成罐的黄油、西米单(俄语,稀奶油)、奶 干,还有产自额尔古纳国有农场的黑面和米嘎达(俄语,一种俄式野果酱面包), 新杀下的羊大腿,干爽的狗鱼坯子,肥硕的木耳和蘑菇,那都是顾客们为表达他们 的敬意特意送给师傅的。 师傅笑眯眯地坐在马扎上做活儿,眼前放着一只银包黑桦木碗,徒弟们要不时 给他添茶。他是一个奶茶不离嘴的人,虽爱吃羊肉,可每次只能啃一根二岁子羊的 肋条,因此师傅不胖,没有往下坠的大肚子。有人说他这一点不像草地人。他显得 有点急,兀自抬高了嗓子说:“你在马扎上坐一天试试,你能吃进去个甚?”师傅 爱吃助消化的酸奶干,不时抓一块,放在嘴里细细地嚼半天。师傅跟前的案子上, 总摆着一大盘切成小块的黑面玫瑰青红丝月饼和白玉般的奶豆腐,用以招待每一个 来访的客人。那个年代,没人能够如此阔绰大方。 由于手里有活计,每当有人进屋的时候,师傅即使不能一一起身相迎,也总是 腾出右手,抚着左前脚,低头行礼,随即像歌手唱到了“美丽草原我的家”时那样 张开双臂,把迎接客人的礼仪姿势做得很开很大,示意客人落座于西侧,享用茶点。 天天如此,一丝不苟,不论老少,一视同仁。 我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夸张。日子一长,也就渐渐习惯了。我心想 这大概是蒙古国的规矩,师傅毕竟是从蒙古国回来的工匠。1945年,苏联红军和蒙 古红军,越过哈拉哈河,把侵占呼伦贝尔草原的日本军队打败,草原上的牧民为了 渴望已久的丰美水草纷纷往西迁徙,师傅却肩背全套制鞍工具,从西边往东奔。当 他徒步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回到了呼伦贝尔草原的时候,已是衣衫褴褛,瘦 得像灾年的野马。 师傅孤身独居,白天领着徒弟们做活,晚上紧闭门窗休息。他对自己的身世总 是轻描淡写,绝口不提妻子和孩子。我们则一句不问,据说师傅的家人早已亡故蒙 古国,师傅心里装的是一个灌满苦水的达赉湖。 我干活的位置在西窗下的砧子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重复着极其单调机械的基 本功练习,手眼并用,使用锛子斧凿马鞍的木头底座,“咔、咔、咔”,一下、两 下、三下,不偏不倚,轻重有致,锛子如手指般自如,木头像奶豆腐般柔软听话。 对于我这个惯于信马由缰、纵酒放歌的小马倌来说,这无异于囚于桎梏。不过,我 毕竟是跟随过金达拉嘎的人,懂得坚持的意义,不像别的师兄弟,玩心过盛,屁股 老是坐不住马扎,眼睛总是能看见窗外那些扎着五彩横条围脖,截着红缨帽子的布 里亚特姑娘,还能发现她们的皮肤跟精面馒头一样洁白。我脑袋里的两只红狐狸此 时排上了用场,分秒必争地用功实习。技艺如甘霖一点一滴地被我吸入了身心。 师傅对我另眼相待。每当一架新鞍子完活儿,他都命我和他一起给马备鞍子。 刚刚脱颖而出的鞍子,团润玲珑,坐落在马背上,如亲吻一般体贴。马的鬃毛犹如 被清风吹过,顺从地往两边倒下,又弹立起来,不停地摩挲着那昂然挺拔的鞍鞒。 银质的梢皮扣和翡翠色的玛瑙嵌珠,在阳光下活色生香,光芒四射。这时候,师傅 伸出拳头,探入鞍座底下,体会鞍底与马背之间的空隙,而后满意地点点头,命我 上马。我两脚踩住马镫,站起来,再坐下,接着一抖缰绳,随着马儿耸动的脊背, 享受着鞍子的舒适,冲过起伏的原野,然后带着一心的喜悦,把意气风发的全鞍马, 交到顾客的手里。 骑手的心情,来自骏马的脚步,骏马的悟性,始于贴心的鞍子。有了贴心的鞍 子,骑手的喜悦会变成照亮前程的明灯,脚下的道路会越走越敞亮。我暗自盼望着, 有一天我也成为把喜悦送给辽阔草原的鞍具大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