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次踏进荒芜已久的慈宁宫花园时,身边一位工作人员对我说:这座园子已 经三百年没有男人进来了。 我知是玩笑,心却依旧一惊。本能地四下看看,整个院落空落落的,没有其他 人影,只有大片的荒草,几乎没过膝盖,蓬勃茂盛,从身边一直弥漫到宫殿前面的 台阶上,荒草上面浮动着一层粉白色的无名花,在风中均匀地摇摆。那时已近黄昏, 那些摇曳生姿的花朵,很像夕阳的流光,在昏黑中闪闪灭灭。一只铜水缸歪在花草 间,镀金早已退去,缸身变成酱黑色,像一只喑哑的古乐器,还有几件石雕,顶部 从荒草的缝隙中艰难地探出来,露出背部的花纹。花园周围的一些房屋已经残破, 只有花园正中的临溪亭还算完好,在一片荒草的海洋里,像一条不沉的彩舟。 明清两代,每逢皇帝大薨,新皇帝不能与前朝妃嫔同居在东西六官,先帝带不 走的后妃们,就升级成太后、太妃,光荣“退休”,在紫禁城的一隅过起近乎隐居 的生活。那时的紫禁城,西北部比较空旷,这里就成了她们的安顿之所,直到死去。 附近的寿安宫,就住过万历的宠妃郑太妃、光宗宠妃李选侍、天启皇后懿安皇后等。 现在,寿安宫是故宫博物院的图书馆,我常去那里选书读书,尤其在春天庭院里的 海棠开得很盛,抱几卷书匆匆走过庭院,满庭的芬芳,有时会让我蓦然驻足,想一 下从前的明月素影、翠冷红衰,心里会隐隐地痛一下,仿佛她们依旧活在落花与香 风里,袅娜生姿。 慈宁官花园,就位于紫禁城内廷外西路,寿安官的南面,与乾清门处于一个横 坐标上。从乾清门广场向西出隆宗门,正对着一个永康左门,皇帝每日问安时,舆 轿就停在这座门外。康熙皇帝曾写诗:“九天旭日照铜龙,朝罢从容侍上宫。花萼 联翩方昼永,晨昏常与问安同。” 进入永康左门,眼前是一个东西向的横街,北面是慈宁官,皇太极的孝庄皇后、 顺治帝的孝惠章皇后,都在慈宁官住过。 横街南面就是慈宁宫花园,但花园的正门不是北开,而是东开,慈宁宫的主人 们要先穿过慈宁门对面的长信门(沿用西汉太后所居的长信宫名),沿着花园的东 墙,才能抵达花园的正门——揽胜门。 有人戏称这里为“寡妇院”,我说它是“老干部活动中心”,只不过这些“老 于部”,一律为女性,而且并不“老”。孝庄守寡时只有三十岁,孝惠章皇后守寡 时只有二十岁,那时的她们,风华正茂,正是偎在帝王的怀里撒娇的年代,却只能 匆匆结束自已的的婚姻生活,居住在宫殿偏僻的一角,修身、礼佛,远远地大量着 朝廷的变迁,等待剩余的岁月像红烛一样越烧越短,直至最后熄灭。 于是,站在荒芜冷落、杂草丛生的慈宁官花园里,我想象着它从前的光华璀璨。 那是一种倒推,由现在推向从前,由看得见的事物推导出在时间中消失的事物。荒 草与鲜花深处的临溪亭,建在矩形水池当中之单孔砖石券桥上,现在那水池已成一 片淤泥,当初却是东西两面临水,南北出阶,与花园南入口、假山以及北部的咸若 馆、慈荫楼同处于院落南北中轴线上。 假若倒退三百多年,假若也是在春天,旭日暖阳照在花园里,我们可以看见咸 若馆、慈荫楼的门窗开着,临溪亭四面的门也全部敞开,风从一座宫殿吹向另一座 官殿,裹挟着花香和女人们的脂粉香。临溪亭下的水面碧蓝,映着天光云影,连室 内为花卉图案的海墁天花,还有精心绘制的蟠龙藻井,都晃动着散漫的水光。烟水 朦胧之间,最美的还是在倚在窗边的佳人。纵然人生有着太多的缺憾,但比起明朝 嘉靖时代每逢皇帝死后将妃嫔直接勒死陪葬的旧例,命运却是好了许多,更何况在 远离了后宫政治的争夺与倾轧之后,女人的温柔本性也在眼前的良辰美景中复苏, 在她们心里注入了一脉幽隐浓挚的深情。 因此说,花园里最艳丽也最脆弱的植物,是女人。那些退休的太后、太妃以及 宫女们,在飞舞的落花间扑蝶、蹴鞠、放风筝,香汗淋漓,娇喘细细,都在这空气 中留下了痕迹。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我相信所有美丽的瞬间,都可以在这座 庭园里一点一点地回放。我想,她们的美艳,比起巴黎T 台上的时尚美女也绝不逊 色。只不过这些东方美女已不再有“悦已者”。她们寂寞地开,寂寞地谢,艳美浮 生,终于抵不过白头韶华。花朵映照着她们的美丽,也见证着岁月的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