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对于那个名叫布木布泰的小姑娘来说,13岁,成为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分界线。 因为这一年,她嫁给了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变成了庄妃。 十三岁以前,布木布泰的花园很大,那是一片广袤的草原——蒙古科尔沁草原。 她是一只五色蝴蝶,在草原上自由地飞。科尔沁草原虽然被称为“徽外”绝漠之地, 但科尔沁却是荒漠中的绿洲,到处是湛蓝的海子(湖泊)、逶迤的沼泽,蓬勃的绿 草间,埋伏着黑色和白色的牛羊。时间,河流,鸟,她活得寂静而充实。那时的布 木布泰虽然年少,她时常骑着马,发辫在风中散开,像旋风一样从草原上驰过,有 白色的鹭鸶从她身边突然掠过,在风中划过一条悠长的弧线。她就这样被草原塑造 着,面庞被草原上的阳光涂上彤红的色彩,眉眼越发美丽,身材修长而结实,仿佛 一只键康的小兽。那是一种渗透着草原灵性的美,无须装饰。很多年后,著名词人 纳兰性德在词里这样写她: 或玄如阆风之鹤, 或赤若炎洲之雀, 或黄如金衣公子, 或白如雪衣慧女, 或彪炳如长离之羽, 或错落如孔爵之尾, …… 或青如木难之珍, 或红如守宫之殷, 或绿若雉头之毳, 或晃如鹦鹉之背, …… 或炯炯如银睛, 或辉辉若金星, 或紫似河庭之贝, 或蓝同琼岛之瑛。 纳兰性德轻吟浅唱的时候,他的目光似乎正追随着在草原的花海中奔跑的孝庄。 那清亮的笑声。一直荡漾到他的书房里。纳兰性德比孝庄晚生四十余年,身为康熙 时期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之子、长年追随康熙左右的一等侍卫,纳兰性德必然是 见过孝庄的,也必会从孝庄的丰姿仪容里推想她从前的风华绝代。 但她后来征服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皇太极,凭借的并不只是美貌,还有她的高 贵和智慧。她所在的博尔吉特氏家族,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所属的孛儿只斤家族的 后裔,布木布泰的血管里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铁木真成为大汗以后,只有铁木真 兄弟五人及其后裔使用孛儿只斤一姓,这个家族,也因此被称为蒙古的“黄金家族”。 所以,当三十三岁的皇太极前往科尔沁草原参加那达慕盛会,第一次看见纵马 飞奔的布木布泰时,他的目光立刻被她翩若惊鸿的身影吸引住,心也被紧紧地揪住, 再也放不下。 所以,当布木布泰的姑妈、十多年前就嫁给皇太极的哲哲(即后来的孝端文皇 后),因为自己没能为丈夫生下一儿半女,而把自已年仅十三岁的侄女布木布泰推 荐给皇太极做妃子(庄妃)时,皇太极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那一年,是后金天命十年(明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 大婚那一年,皇太极出城十里迎接。这份礼遇,不仅是献给庄妃的,也是献给 她的家族、献给科尔沁草原的。 黑夜里,风自辽河边刮进宫院里,幽幽地作响,庄妃会想到草原上的风,那么 悠长绵厚,像一床被子,让她感到安适。此时的身边,皇太极,一个陌生的满族汉 子,将成她此生最亲近的人。这个月鸟朦胧、青霜满地的夜里,皇太极巨大的身体 覆盖过来,让她既感到迷惑、无助,又仿佛黑暗中的岛屿,让她感到安全和温缓。 庄妃第一次在盛京皇宫的长福宫醒来的时侯,窗外的风停了,天空像一张广阔 的铜镜,而她,则像一只小小的羔羊,躺在那个壮硕男子的怀抱里。 庄妃却没有想到,自已的命运,因一个人的到来而改变了。 那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姐姐,美丽的海兰珠。 海兰珠是在后金天聪八年(明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入宫的,比庄妃晚了九 年,她的到来,本来给庄妃平添了几分惊喜。博尔济吉特氏一家两代,三位美女, 都成为皇太极的福晋(那时皇太极还没有登基称帝),在中国历史上也并不多见。 三位皇妃,无论谁为皇太极生下皇子,都将是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荣耀。 但谁也没有想到,慢慢地,美艳无双的海兰珠(宸妃),竟然成了皇太极专宠 的对象。 曾经打到北京城下、几乎让崇祯皇帝吓破了胆的皇太极,在宸妃面前突然变得 缠悱徘恻,侠骨柔肠。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的册封,宸妃被封为东宫大福晋, 后来居上,成为四宫之首。 对一个人过于钟情就势必会对另外一些人残忍。皇太极与宸妃如胶似漆、极尽 欢愉的时刻,一定让年轻的庄妃感受到后宫岁月的残酷。昔日的荣宠,居然转眼之 间就成了水月镜花,像一首唐代宫怨诗里所写的:泪尽罗巾梦不成, 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颇未老恩先断, 斜倚熏笼坐到明。 无尽的长夜里,不知庄妃是否会想起自已在科尔沁纵马飞奔的自由自在,想起 草原深处荡漾的马头琴声,还有那泛着奶膻酒香的帐篷……草原上的那只五色蝴蝶, 已沦为这华丽宫室里的囚徒。她的寂寞仿佛一滴水珠,在宫殿的檐下,慢慢地拉长 着透明的身体。 清崇德二年(公元1637年),宸妃在关雎官为皇太极生下一名皇子,虽然皇太 极已经有了七个儿子,分别是:豪格、洛格、洛博会、叶布舒、硕塞、高塞、常舒, 但只有这第八名皇子是由五宫后妃所生,因此一出生就被皇太极定为皇太子。宸妃 的地位更令人望尘莫及。 可惜好景不长,皇太子不到半岁就夭折了,连名字都没留下来。高傲的宸妃几 乎被丧子之痛击垮,纵然有皇太极的体贴宽慰,依旧无法治愈她内心的创伤。 第二年,后官的情况就发生了逆转,庄妃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此前她已经为皇 太极生下三个公主)。皇子出生时红光映红了宫殿,一股奇香弥漫在宫殿里,多日 不散。 两个孩子一死一生,决定了大清王朝后世的皇帝将延续皇太极和庄妃的血脉。 皇太极和哲哲皇后为新皇子起了一个吉祥的名字:福临。 福临三岁那一年(公元1641年),宸妃终于带着无尽的伤痛和遗憾香消玉殒。 正在锦州松山与明军进行关键性战役的皇太极闻讯后纵马奔回盛京,入宫后伏尸恸 哭。 宸妃的离去,让皇太极陷入无以复加的痛苦。他深知,对大明的战争已到了关 键时刻,他不能这样儿女情长,有一天,他目光迷离,从中午一直呆坐到太阳西下, 充满悔恨地说:“天生朕为抚世安民,岂为一妇人哉?朕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 谴也。”他知道大明王朝的铜墙铁壁在经过女真铁骑的反复冲击之后已经摇摇欲坠 了,自己正从事着经天纬地的事业,他把爱子的离去当作天谴,但他也有着无比凡 俗的欲念,难于从失去爱妃和爱子这种彻骨的悲痛中解脱。大臣们请他外出巡猎, 散散心,他就驰马奔向蒲河,经过宸妃墓,再一次忍不住,失声痛哭。 皇太极在理智与情感的纠结中艰难地度过了两年时光。崇德八年(公元1643年) 八月初九那天,皇太极办完政务返回哲哲皇后的寝官——靖宁宫,坐在南炕上,就 再也没能站起来。 《清史稿》对他死亡的描述简洁而恐怖:“是夕,亥时,无疾崩。” 他就这样,在52岁时潦草地离开人世,没有留下一句遗嘱,惨烈的皇位争夺战 也就此拉开序幕。皇太极的弟弟多尔衮、兄长代善、皇长子豪格等,都在为谋取帝 位而奔走,在皇太极去世的悲哀气氛里,潜伏着一股紧张的气息。整个世界都悄无 声息,但是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谛听。只要摒住呼吸,就能感觉到谛听者的存在, 虽然无法看见他们——他们以不在的形式存在着。 此时,在没有人注意的后宫里,有一盏灯孤独地亮着,那就是庄妃的永福宫。 从丈夫去世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她不愿空守一个“太 妃”的名号,在冷宫里度过清寂的余生。尽管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那座让她终生相 守的宫殿,并不是盛京的永福官,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慈宁官。 尽管在五宫之中排在末位,但皇太极毕竟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屏障,如今他死了, 皇位这张天大的馅饼暂时不会落到她年仅六岁的儿子福临身上。在虎视耽耽的争夺 者面前,她们母子的命运是那么的微弱和无助。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她或许会流 泪。一片虚空中,她想抓住什么。她把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抓不到。她有一种溺水 般的窒息感。一片心慌意乱中,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到了多尔衮,或许,只 有多尔衮才能挽救她的命运,因为多尔衮的嫡福晋,正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族 的格格,而多尔衮此时,并没有夺取皇位的十足把握,在这个时刻,哪怕只加上一 枚小小的珐码,那个相持不下的天平就会失去平衡…… 五天过去了,皇位继承人还是没有尘埃落定。大清皇权也出现了长达五天的中 断。十四日黎明,两黄族大臣在大清门盟誓,拥立豪格继位,两黄旗巴牙喇张弓持 剑,包围了崇政殿,支持豪格的遏必隆等人也早已武装到牙齿,部署在大清门。但 是,在崇政殿庑殿举行的贵族会议,却依旧在三股势力之间僵持着,没有人后退半 步。那一瞬间,空气几乎凝固了,一片沉寂中,人们仿佛听见了兵器相碰的声音。 终于,多尔衮打破沉默,提出了一条折中意见,那就是三方各退一步,拥福临继位。 爱新觉罗家族自相残杀的悲剧,就这样化解了。八月二十六日,快到寒露了, 黎明时分,地上还结了一层白霜。福临就在这样一个清寒的早上成为了顺治皇帝, 他的母亲庄妃也和哲哲皇后一起被尊为“圣母皇太后”(即孝庄太后)。 第二年(公元1644年)五月初二,两宫皇太后带着七岁的顺治,被先期抵达的 多尔衮迎入紫禁城。大和殿上,火光明亮,映红孝庄太后年轻的脸庞,那是李自成 撤退前留给他们的见面礼。先后有两个王朝(大明和大顺)在那个春天的花香里埋 葬了。那一天,孝庄想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又过了十年(公元1653年),十七岁的顺治皇帝为了孝敬自己的母亲,下令将 明代仁寿宫的故址进行改建,作为母亲的居所。孝庄在这里度过了三十多年的漫长 岁月,直到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在慈宁宫去世。 孝庄太后在慈宁宫的窗前花影间流连漫步的时候,铁血亲王多尔衮已经在三年 前病死在边外喀喇城;那个对兵败如山倒的李自成穷追猛打、杀死刘宗敏、活捉宋 献策的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因其率兵入京,企图逼官夺权。也遭到镇压,被削爵幽 禁赐死;多铎统兵南下,在水月烟花的扬州城屠城十日,又一路南下,陷镇江、入 南京,摧毁了南明政权,杏花烟雨江南,无数忠实于前明的士子也被一步步地降服。 王朝鼎革的血雨腥风一点点地沉落下来,留给孝庄太后的,是悠长而闲散的人生。 望不到边际的茫茫草原,终于萎缩成红墙内的一片花园。这里,几乎成了少妇 孝庄的全部世界。这个世界花红柳绿,却再也书写不出生命的浪漫。在这寂静的官 院里,镂空的花窗内洒过几抹阳光,只有撩动古琴的时候,内心才会有所颤动。那 时,手指与蚕丝的钩绕,梧桐木散发的的馨香,若有若无,丝丝缕缕地进入她的肺 腑。有时也在午后做一场旧梦,在梦里会见她生命里那个最重要的男人,因为他的 死,她的年华在三十岁时就结束了。醒来时,屋外天光如沐,屋内墙上映着缕缕的 水光,照得见前尘,却看不到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