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切仿佛都是当年皇太极专宠宸妃的重演,只是此时的失意者,由当年的庄妃 换成了顺治的第二位皇后——孝惠章皇后。孝惠也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小女子,虽贵 为皇后,却独守着坤宁官的名位,在前废后的怨怒、顺治帝的漫不经心和董鄂妃的 绝代风华之下形同虚设。作家安意如说,他和她的爱情震古烁今,恨不能旷古绝今。 她到来时,连配角都算不上,配角应是她的姑姑,顺治帝的原配——后来被废居在 永寿宫的静妃,彼时尚有一争的底气和余力,毕竟顺治帝与董鄂妃相识相恋,是在 明媒正娶了她之后,而她呢?摆明了是个填房,是清朝贵族为了借助蒙古铁骑巩固 大清,是孝庄太后延续为娘家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荣耀,所择定的人 选和筹码。 一边是夜短情长,另一边是长夜漫漫——对于董鄂妃和孝惠皇后这两个女人来 说,夜晚展现出两种全然不同的属性。这样一种折磨,无声无息,却持久而锐利, 像一场噩梦,又像这深不可测的夜晚,永远纠缠着她,把她深深地包裹、覆盖。 “时间在向前无穷尽地伸展开去,而白天令人心病地漫长。”定然有许多个夜晚, 同样年少的孝惠是在孤单的失眠中醒着,听窗外的风声簌簌作响,父母的面容、绵 密的马蹄声、幽咽的马头琴都在回忆中一一闪现,似有一只手在抚摸她,需要她作 出回答。 宫殿本来就是一个泯灭自我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风景都非天造,而是人造的, 它的每一座建筑、每一件器皿、每一组仪式都出自精心的设计,都是人为的结果。 宫殿里有生死沉浮,却没有春夏狄冬。在庄严的核心区域(前朝三大股)找不出一 株活物,即使有,也只是一些人造的花卉藤蔓,在廊柱、栏杆、天花、琉璃墙面滋 长蔓延,对于季节的变换,它们无动于衷。那千古不易的布景前,是一个对生命没 有感觉的区域,一个被抽象的人世。人都被抽空了,没有了血液,连呼吸都变得谨 慎,人变成了符号、棋子、僵尸,被纳入最庄严的秩序中,生杀荣辱,只是一瞬间 的事。宫殿里甚至没有表情,而只有脸谱,所有的表情、语言和动作,都是经过了 深思熟虑的酝酿和策划的。只有经过了这样的格式化,人们的表情、语言和动作才 能和经过严格设计的宫殿、器皿和仪式相匹配。宫殿是人间的天堂,却不是人间本 身,宫殿里上演的所有戏剧,都不过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假面舞会。 只有玉带桥下的河水,向人们提醒着外部世界的变化——霜冷长河,或秋泓一 剪,它几乎是能够感知外部变化的唯一一根神经。三百多年后,我站在太和殿前坑 洼不平的广场上仰头看天,天空被四周的宫殿勾勒出起起伏伏的天际线,它的轮廓 永远不曾变过。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像我这样,在宫殿里蓦然驻足,走到这里, 忽然想仰头看天。那一刻,许多人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这座宫殿因为丧失了生命 的流动,所以它会不朽。 后官的花园就不同了,那里绿草茵茵,花开如海,简直就是一个植物的帝国, 有玉兰、丁香,有牡丹、芍药,有丁香、海棠,仿佛大地上最准确的时神,会在固 定的时刻里睡去,在另一个固定的时刻里醒来。它们从春天一直开放到秋季里,像 空中的焰火一样此起彼伏,永不停歇。即使在冬天,一股股寒流从西伯利亚纵贯下 来,紫禁城湛蓝的天宇下,依旧挺立着古柏老槐,为万物凝固的寒冷景色注入一丝 生命力。 这远离朝政的偏僻庭园,却是紫禁城里最有生命感的地方。每一个生命来的成 长轨迹都遵循着正常的节律,每一种细微的欲望都是真实和具体的。因此,在庄严 的紫禁城内部,花园绝不是一种补充,而是一种反动。幽深曲折的花园,消解了权 力中轴线的坚硬属性,把生硬的几何理性拉回到自然、人伦和世俗情感中。假如我 们把前朝的三大殿当作紫禁城的权力中心,那么后宫的花园就是它的情感中心,所 有被庄严和神圣遮挡的外表都会在这里裸露出最真实的肌理。 皇帝也是人,顺治皇帝的桀骜气质,其实也是因循宫殿的地貌生长出的天然形 态。纵然贵为皇帝,权力可以帮助他占尽天下美女,但他获得爱情的概率也未必多 于常人。帝王的性特权,并不等于爱的缘分,因为爱的本质是平等,就像简·爱对 罗切斯特说过的那句经典对白:“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 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然而以男权为中心的权力秩序恰恰消解的就是这种平等, 一个皇帝什么都能得到,但他少的世界里唯独没有平等。爱情与皇权相缠斗,得到 的只有水中月、镜中花。因此皇帝的爱情才更让人愁肠百结,像《长恨歌》里的李 隆基和杨玉环,一千年后依旧凄婉动人。 顺治为了心中的爱情,即使拼掉与母亲孝庄的亲情和“夺人之妻”的恶名也在 所不惜,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遇到可以令自己心仪的女人,因为妾乘油壁车, 郎骑青骢马的青春浪漫根本与他无缘。他被宫墙、礼仪、政治利益,以及一切道貌 岸然的法则隔离、绑架,变成了一个概念人。他不是植物,而是植物人。他不甘如 此,只有以这种离经叛道的方式负隅顽抗。所以顺治,这皇宫里的贾宝玉,即使他 面对着万千粉黛,心里牵挂的也只有一个人。官殿的冷漠赋予他这种变本加厉的疯 狂,让他不顾一切地寻找他想要的爱情。终于,连他自己也在这种爱情里粉身碎骨 了。 这出戏到这里还没有谢幕,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十月初七,董鄂妃为顺 治生下一个儿子,排行皇四子,欣喜若狂的顺治称他为“朕第一子”,并举行了隆 重的庆典。故事的拮据看似大团圆,却又向悲剧的方向急转直下。第二年正月二十 四,这位刚过百日,同样没来得及起名的皇子,就在襁褓中离开了人世。董鄂妃肝 肠寸断,自此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后宫花园里的百花又开谢了三载之后,在顺治 十七年(公元1660年)八月十九这一天,在顺治的泪眼模糊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命运,仿佛一只冲不出去的网。 一看见董鄂妃断气,顺治立时就昏倒了。醒来时,风声拍打着窗纸,他仿佛受 到某种催促,抓起一把刀,插向自己的脖颈。所幸孝庄太后最先想到了这一幕,让 宫女们事先防备,宫女们一拥而上,把皇帝紧紧抱住,那柄尖刀才没能沿着那条温 暖而脆弱的路线插进去。失去了刀的顺治,也失去了面对世界的能力,这让我想起 一句名言:“谁爱得最多,谁就注定了是个弱者。”他呆坐在砖地上,面无人色。 孝庄命令宫女们昼夜看护,才没让顺治死成。 《汤若望传》说:“如果没有他的理性深厚的母后和若望加以阻止,他一定会 去当僧徒的。” 一年后的正月初七,万念俱灰的顺治皇帝崩逝于养心殿。那一年,他只有二十 四岁。 一定会有人发现,顺治和董鄂妃的命运居然与上代人的命运有了极强的一致性, 甚至可以说,池们的命运,几乎就是上一代命运的翻版。在这个故事里。顺治扮演 了皇太极,董鄂妃扮演了宸妃,孝惠则无异于另一个孝庄。 孝庄太后一定会发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感叹。 然而那父、那子,都已离她远去了,只留下她,独自面对空茫的未来。 博尔济吉特氏,一个草原家族的百年孤独,不知是否还会延续下去。 三天后,在孝庄的力主之下,顺治不到八岁的儿子玄烨即位,康熙大帝长达六 十一年的执政生涯自此开始,孝惠也成了“太后”,从坤宁官搬到慈宁宫这座“太 后”的收容所。我从清代史料中查到这样的记载:“(孝惠)章皇太后,顺治帝后 也。先居慈宁官,后居宁寿官。”从二十岁起,开始了她漫长的“太后”生涯,直 到七十七岁过世。 她没有生子育女,是顺治不给她机会。她既做不成贤妻,又做不成良母。所幸,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枯守中,康熙把她当作亲生母亲看待,每逢外出巡幸狩猎,收 获猎物水果土产,都想着给太后带回一份,还教诲自己的儿子胤礽(当时是皇太子), 每年都要亲自向皇太后进献礼物。最位得一记的,是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十二 月,孝惠太后病重,而康熙大帝,也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同样缠绵病榻,头晕 脚肿,但他一听到太后病重,就挣扎着爬起来,用手巾缠着脚,颤颤巍巍地坐到软 舆上,行至太后床前,缓缓跪下,握着太后苍白的手,说:“母后,臣在此。”太 后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突然的光亮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用手遮住光线,朦 朦胧胧地看见了面色苍白的康熙,已经无力说话,只能用她瘦削的手把康熙的手攫 住。为了尽孝,病重的康熙还是坚持在宁寿宫西边的苍震门内搭设帷幄,自己住在 里面,以便日夜照料孝惠太后。三天后,太后就在这座宫殿里咽了气,结束了她凄 清的人生。 或许,这份母子亲情,或许是对她人生缺憾的一种补偿,是除了花园里的那一 缕春色之外,她在这寂奕深官里能够得到的有限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