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我写下上述文字的日子里,慈宁官及其花园的修复工程正在进行中,再过两 年(公元2016年),这座尘封已久的宫殿花园就会对游人开放。这个花香弥漫的春 天里,慈宁宫门前搭着高高的脚手架,每当黄昏降临,整座宫殿都沉寂下来,空旷 的庭园会产生一种扩音器的效果,使工具发出的脆弱声响和工人们偶尔的对话声都 会变得异常清晰。从慈宁宫门前的狭长广场匆匆经过,眼前的一幕,有时会让我突 然回到三百多年前,年轻的顺治下旨为自己寡居的生母修建慈宁宫的时光。假如眼 前的工人们不是穿着统一的工程制服,而是身穿清代服装,那么,正在发生的李和 已经发生的事,是否真的可以重叠呢? 很多年前,第一次路进慈宁宫花园时,我还不是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而只 是一名痴迷于历史的写作者,在写一部名叫《旧宫殿》的书,受到故宫方面的邀请, 造访了这座荒芜已久的花园。在本文开篇那一句玩笑里,我揣测着它在我到来之前 已经荒芜了多少年。据说自孝庄、孝惠以后,除了雍正皇帝的贵妃、乾隆皇帝的生 母孝圣宪皇后,以后的太后、太妃们都对这座地位尊贵的太后宫心怀敬畏,不敢再 在里面居住。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为皇太后七十圣寿庆典,在院中添建 一座三层大戏台。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又将戏台拆除,将戏楼改建为春禧殿后 卷殿。此时国力已衰,嘉庆皇帝不断缩减宫中开支,慈宁官往日的辉煌一点点地在 岁月里流失,变成眼前的一片荒寂空无。 站在废园里,站在随风起伏的花海里,我感受到了时间的深远辽阔、浩渺无边, 感受到岁月是怎样从那些命运多舛的博尔济吉特氏家族女人的面前一步步走到我们 跟前的。所有从前的岁月都没有丢失,而是保持着从前的质地和体积,完好地贮存 在时间深处,在我们的缅怀中如约而返。 其实,与它修葺后的金漆红柱比起来,我更留恋它荒凉的样子,因为荒凉并不 是真正的空无,而是另一种丰富和盛大——在花、草、树、风、云、雨、鸟、虫的 下面,埋伏着所有往事的影子。梁柱一点点地朽蚀、剥落,往事却一层层地涂上去, 越积越厚。这构成了两种相反的运动。巫鸿说:“在典型的欧洲浪漫主义视野中, 废墟同时象征着转瞬即逝和对时间之流的执着——正是这两个互补的维度一起定义 了废墟的物质性(materiality )。” 站在个人立场上讲,我不愿意看到所有的殿宇都修旧如新,因为一座修缮一新 的建筑无疑会破坏时间的纵深感,使它变成了一个平面,僵硬,没有弹性。在我看 来,只要保证那些破旧的宫殿不再继续毁坏,就不妨以度墟的形态向公众开放。故 宫不是一个堆放古代建筑的仓库,而应该像潮水冲刷过的海岸、风吹过的大地,保 持着最自然的流痕——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我突然想,整座紫禁城同样可以被当作大地上的植物看待,因为它同样有着生 与死、枯与荣。它是一种更加巨大的枝物。中国式建筑本身就以木构为主,它是树 的化身,让树变成房间,去安顿每一个朝代和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乃至每个朝 代的命运,也因此像自然界的轮回,有着不可抗拒的规律。高尔泰将其称作“以宝 座为核心自然运转的精神秩序”,这样的秩序,又将一个个鲜活的生活裹挟其中, 成为它们的人质。在这样的秩序中,一代人的命运必然与另一代人的命运重合,就 像花园中的花朵,在开放与凋谢中永无止境地循环。 很多年后,曹雪芹在旷世杰作《红楼梦》里描述了一座梦中的宫殿——“太虚 幻境”。这里不仅“朱栏玉砌”,更有重重的宫门,将所有的官殿连成一座巨大的 迷官。但是最前面的宫门上,他用这样一副对联规定了这座官殿的属性:厚地高天, 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紫禁城不仅在物理上与这座“想象之建 筑”(arc6ilecthure of imagination)相吻合,因为只有紫禁城才有沿中轴线排 开的重门,“大虚幻境”的“朱栏玉砌”则暗合了宫殿建筑的特征,更重要的是, 紫禁城无疑是“太虚幻境”的现实版本,因为禁禁城的内部,同样存在着“十二钗 册籍”——“普天下所有女子”的命运都在这里被判定并存档,尤其紫禁城的后宫 (包括慈宁官在内),与“太虚幻境”内苑的结构几乎完全一致,这个“清静女儿 之境”里出现的,有“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的自然景色,也有瑶琴宝鼎、画栏曲 屏这些女性生活的象征。宫殿里的爱恨情仇,就在这样的空间里,伴随着这株巨大 植物的生命周期,反反复复地生长和凋零。 扬之水说:“情欲是一种活生生的美。当它与大自然打作一片,难分彼我之时, 更焕发作一种生命的感发。”几个世纪以后,男人和女人的悲剧仍然在紫禁城这座 巨大的植物内部存在着,宫殿早已为每个人准备了现成的命运模板,就像一出永不 停歇的大戏,为每个人安排好了角色,无论谁投身进去,结局都早已被写定了,区 别只在于一个是A 角,另一个则可能是B 角——再看后面的历史,难道珍妃不像董 那妃,光绪不像顺治,而光绪死后“荣升”太后、深居禁宫的隆裕,不就是那个在 画堂秋思中度过余生的孝惠章皇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