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名字是一种符号。除了使这一个人区别于另一个人外,它并不具备任何其他功 能。但是,父母在为子女起名时,又总是寄托了某种情思或是反映了一种特定的时 代环境。“延赤”这两个字的组合,便是他父母革命生涯的写照:孕于延安,生于 赤峰,长于赤峰和呼市,一条典型的塞外汉子。生他时,早年即参加革命的父亲巳 是二十军分区的政委,而十三岁便参加革命活动的母亲则担任着区妇联主任职务。 权延赤记事时,他的父亲已经在边塞某省出任省委秘书长,不久又担任了中共内蒙 古自治区委员会书记处书记。应该说,他幼时的生活条件是相当优越的。然而,对 于那时的他,比塞外的狼喙和冥冥中的鬼怪更为恐怖的竟是肉和鸡蛋一他害怕那东 西,一闻到鸡蛋和肉的味道,他便从心底往外恶心。他最喜欢吃的是馒头、发糕、 咸菜和小米粥。当初为了吃肉和鸡蛋,他曾经两次付出血的代价。 第一次是在幼儿园,那是一个干部子弟云集的机关幼儿园。中午的菜里照例有 肉。看到其他的小朋友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权延赤大惑不解,他实在不明白,这 样一种糟糕透顶的食物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如何能够下咽?而且,不但下咽了,一 个个还吃得满脸都是幸福。 他转过脸,啃着自己的咸菜。突然,他感到耳根儿一阵发麻,头不由自主地成 45°角。侧眼看去,原来是一脸怒气的阿姨我就不信扳不过你这个臭毛病!“接着 权延赤的屁股被迫离开了小凳子,被揪着耳朵来到了菜盆旁。阿姨松手了,然而比 她不松手更叫权延赤感到恐怖的是,一块铜钱大的肥肉片夹到了他的碗里去,给我 吃了!” 权延赤坐回自己的小板凳。在幼儿园,阿姨的话无异于皇帝的圣旨,他没有男 气违抗。而叫他吃掉这块肉,其痛苦的程度不亚于遭一顿痛打。面对那片肥肉,权 延赤一如行将舍生取义的男士。他闭上眼,憝了一口气,用小勺把肉放进噤里,想 一口吞下。不想,肉一进臂,一股异味直往上涌。于是,全身痉挛,身体后仰,一 下捧倒在地,随即吐得翻江倒海一般。 阿姨和小朋友们吓坏了,急忙上前扶起权延赤,只见他的后脑勺磕在石头上, 已滲出了一片鲜红的血…… 上小学以后,权延赤仍疾“肉”如仇。父母也不再勉强,但要求他每天早展必 须吃一个鸡蛋,好在父母从不坐在一旁“虎视眈眈”,权延赤也就乐得装作* 从, 鸡蛋从不“剩下”。不过,每天都成了路旁猪圈里老母猪的“加餐”。这个秘密首 先是被一个城市贫民的孩子发现的。一天,权延赤路过猪圈,正欲“图谋不轨”, 那孩子叉腰往他眼前一站,喝道小崽子,把鸡蛋给爷!“内蒙古有些地方的人三岁 就称”爷“。权延赤看看比自己高一头的这位爷,忙顺从地把鸡蛋递过去。那孩子 接过鸡蛋,囫囵丢进嘴里,三口两口吞下去,噎得脖子上青筋暴绽,待缓过气来, 一巴掌把权延赤扇了一个踉跄。血,顺着他的嘴角和鼻子流下来妈了个x 的!记住, 以后每天这时候给爷送一个鸡蛋来!爷要不在,你就等着!”从此,那枚鸡蛋便由 老母猪的“加餐”变成了这位爷的“小灶”。 一个月后的一天,父亲把权延赤叫进自己的书房。戎马半生的父亲默默地盯住 他的儿子,眼里闪着幽蓝的火苗。权延赤不由得垂下头,脸上火辣辣的。他挨过父 亲的打,知道那巴掌只需一下就能把半张脸打得高涨起来。 “家倌佬!”父亲咬着牙根说,“回家像只虎,出门像老鼠,我怎么养出你这 样一个萆包废物蛋!” 权延赤的头越垂越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惴惴然:大概是鸡蛋的事 被父亲知道了…… 一段难耐的沉默之后,那预料中的巴掌没有扇过来,却听到一声压抑沉闷的叹 息唉,你已经不小了。以后你就去大食堂吃饭吧!" 言毕,父亲一挥手。 从此,在机关食堂排队买饭的行列中,便多了一个“小不点儿”。每月,他的 伙食费是九元钱,细粮和粗粮是“三七开”。吃了十多天,他开始慊得了什么叫饥 饿,什么叫饭香。长到十一二岁,身体到了该发育的年龄,权延赤饭量开始加大, 可仍是九元伙食费。这时的权延赤已经不再把吃饭当成一种负担,而是一种渴望、 一种幸福、一种享受了。打来饭菜,他常常风卷残云一般,吃得片甲不留。他特别 爱吃食堂的烩菜,白菜豆腐粉条放在一起一炖,其是要多香有多香!渐渐地,他能 吃酱牛肉了,猪肉炖粉条也不在话下了。一顿饭,他能吃掉过去一天的总和,可是 他还觉得饿,肚子像个无底洞,总也填不饱。 一天夜里,权延赤肚子咕噜咕噜叫,他被饿醒了。想起晚上在父母的餐桌上看 到的烙合子——类似于馅饼的一种面食。当时,他馋得直流口水,可是没好意思开 口向父母要。父母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尽管那目光里有慈爱,但是却没有默许。于 是,他舔舔嘴唇回到了自己的房里,睡着了,梦里还是合子。馋醒了的他悄悄爬起 身,赤着脚溜进厨房,一口气吃了饭盆里的五六个合子。当他舔舔嘴唇,望着被 “洗劫一空”的饭盆不无遗憾地想转身离去时,身体忽然一颤,被人念过咒语一般 动不得步。他看到了母亲。母亲立在门口。走廊的灯光从侧面投射过来,映出母亲 瘦削而慈祥的面容。她的目光是柔和的,又是颤动的。于是,紧张而又慌窘的权延 赤稳住了神,嘴唇翕动着,轻轻喃一声妈……“ 母亲轻柔地问还想吃吗?“ “不……饱了。” “罐子里有牛肉松。” “我……”权延赤忽然受住了,心里酸酸的,生出莫名其妙的委屈。他含着泪 水低下头,接着又仰起来,以免泪水掉出来。如果母亲再说_ 句疼爱或安慰的话, 他一定会哇地哭出声。 可是,母亲没有说下去。_ 阵沉默之后,转了话题为什么不穿衣服?……快回 去睡觉吧,小心着凉。“ 权延赤从母亲身边走过时,发现母亲眼里噙满泪花。于是,他一闪便回到自己 的卧室。躺在床上,他无声地消了许多泪。 “父母到底爱不爱我?”他一夜也没想明白。